“如果脏乱差也能算是奇迹和灵魂的话,我宁可它从未存在——建立在痛苦之上的东西,无法称之为真正的美学,我想看到的是,香江人会有一个更干净、更舒适的美好家园……”

随着他看似充满希望的话落下,摄影机屏幕里没有摄入的后方,一个个哭嚎不停的老人被穿着防护服的健壮工人如驱赶畜生一般,从城寨里赶了出来。

“现在里面马上就要拆了,很危险的,出来这里呆着吧!”工人粗声粗气地喊着。

“那是我们住了几十年的家!”老人们泣不成声,“你们这样对待老人,天理何在呀!”

“天理?天理就是——到了时候就不要活那么久,霸占着后生仔的地方,阻住地球转!现在好了,两头不到岸,以后有排你捱啊!”

“我们是老了,但这能怪我们吗……”老人们的神情悲恸而绝望。

满眼悲痛地看着几十年的老街坊落得如此凄凉下场,曹老伯愤然抓住孙子的衣袖:“你看到了?!你说啊,人老了就要被这样对待吗?!”

“我当然不是这样想,是他们不肯接受新事物,非要留恋以前那个脏乱差的贫民窟!”家辉抓紧了手里的图纸:他为了坐上主设计师之一的位置,牺牲了那么多,为什么爷爷就知道责骂他?

虽然他是骗了爷爷说辞职,实则是答应了公司的卧底计划,潜入城寨绘制内部情况图纸,甚至还把阿荣和云记留给他的东西都交给了公司……可他也是为了香江的未来啊!

“改革必定伴随着流血和牺牲的,这是历史发展之中无可避免的事情!”家辉俨然一副据理力争的模样,“像这样的地方,早就该消失了!”

“你以为这样就能让城寨消失了吗?不会的,永远都不会的……”被家辉这个依然觉得自己做法正确的样子气到,曹老伯捂住心口,神色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他这个孙子还太年轻,看不清楚世界的真相……

画面一转,在家辉女友那“看看你爷爷给你留了什么遗产”的催促里,家辉打开了曹老伯留给他的一封信。

里面没有什么资产证明,只有歪歪斜斜的九个字:城寨,永远都不会消失。

对爷爷这直到最后生命一刻都还要和自己唱反调的行为感到不满,家辉随手把信丢到一边,又匆匆抱着公文包,来到了城寨外围的街道上。

凝望着已经被拆得支离破碎的前方,家辉将一张大型商住两用大厦的图纸举到眼前,露出了无比幸福的笑容——

加速的空镜画面里,世界的一切发展便在短短时间内,平地拔起高楼,高楼夷为平地,老旧更换崭新,沧海填成陆地……

直到电视机的新闻画面中,时间赫然标注着三十年后的2012年。

“今日,重庆大厦又发生一桩抢劫凶杀案,死者何某某身中数十刀,救治无效……”播报员面无表情地播报着又一桩的凶案,而昔日人们所向往的中高档住宅重庆大厦,亦已经沦为了新的“少数族裔九龙城寨”。

鬓发已经添了霜白的家辉,看着屏幕里那个坐在天台上因外孙之死而悲痛欲绝的老人,依稀还认得是当年为了逃出城寨、改换阶层而出卖城寨亲友的何伯的模样。

“星仔好像就住在重庆大厦,是吗?”家辉看向老伴。

“可不是?”老伴嫌弃地说,“怪他老豆做不了大事又没积阴德喽,搞了那么多事最后只拿回鲗鱼涌的一个一房一厅的豆腐块,现在又没办法再在重庆大厦住,以后可能要搬去那些‘棺材屋’里面住了……”

家辉沉默了一阵,缓缓站起身,回房间里的书桌上翻找起来。

老一辈的人都喜欢用一大块玻璃铺在书桌上,一来能防止磨损桌面,二来也能在玻璃底下压一些资料,方便在书桌前动笔时作为参考。

所以,在没有被家辉身体遮挡的地方,那透明的玻璃下,压着一份份泛黄的剪报:《警方卧底送来电子罪证,弘发罪恶大曝光》、《城寨出来的老人跟踪报道:已有多人自杀》、《弘发一夜倾倒,各大地产公司争先恐后捡漏》、《政府出面收回城寨地皮,计划兴建纪念公园》、《重庆大厦三十年凶案统计》、《鲗鱼涌又有新建楼计划》……

背着手拿了一笔积蓄交给老伴,让她给儿子星仔用来租房之后,家辉拖着年迈的沉重身体,来到了天台上。

在天台上静坐遥望其他地方的建设,是他习惯的调解心情方式。

有些颤抖的手已经不能画出昔日那样完美的图纸,但他的心,仍然都翱翔在未来的建设梦想之中。

突然,飞机巨大的轰鸣声,再一次掠过头顶的上空——因为附近建设了国际机场,所以当飞机离开机场至沙田上空时,亦会转弯南下路过鲗鱼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