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夫人转了个身,并不看他, 铁青着脸道:“节义二字, 你们这些人是不会懂的。我相公舍生取义, 我自当跟随他殉节明志。你也不必使什么巧诈的手段,我只是个乡下妇人,听不明白。”
方维听了也不生气,慢悠悠地道:“你家相公,我也曾见过的。他若是知道夫人这样三贞九烈, 也不知道是该欣慰呢,还是难过。”
程夫人脸色变了,站了起来, 颤着声音道:“你见过他?”
方维点点头, “在下有幸曾在狱中见过一面,白净清秀的一个人, 与夫人甚是般配。夫人, 你们夫妻年少结缡, 恩爱如此, 若为了些无谓的事天人永隔,无缘白首, 也实在是太可惜了。”
程夫人听得出了神,叹了口气道:“是我们命该如此。”
方维道:“热审本就是圣上体恤万民,清理淹狱之事。程若愚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詈骂君父,自然是该凌迟处死的。他若是听了什么妄言,一时糊涂,看他年纪又轻,又是进士及第,圣上宽宏大量,必不与他计较。到时候饶他一命,放他出来,你们夫妻自去过粗茶淡饭的小日子。这样不好吗?”
程夫人发了呆,过了半晌,问道:“我便如何信你?”
方维便立起身来,气定神闲地在书案上铺开了纸,饱蘸了浓墨,竟是将当日程若愚在狱中的答对一字一句写了出来。
程夫人先是十分怀疑,见他笔走龙蛇,竟无丝毫迟疑,脸色渐渐缓和,待到方维写到鲚鱼及君山茶一节,终于忍不住,两行热泪直流下来,道:“是我相公。”
方维便停了手,从袖子里取出火折子,将纸折起来烧尽了,笑道:“夫人现在信我了吧。”
程夫人愣了一愣,便在他脚边跪下去道:“方公公,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您怎样处置我,都没关系的。若能见到我相公,还请您从中设法,保全他的性命。”
方维双手扶她起来,道:“夫人何必如此。夫人只在此处,安心静养,切莫再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程夫人含着眼泪点头道:“我相公是个直人,还请你们不要为难他。”
方维拱手道:“既然如此,还请夫人给我一样首饰或者暗记,好给他做个记认。”
程夫人沉吟了半晌,便在耳朵上取下一只耳环来,双手递给方维。方维定睛一看,是个葫芦耳环,下面坠着一颗珍珠。程夫人道:“这件首饰,原是外子送我的,他一看便知道。”
方维便拿了张帕子出来包好了放在袖子里。程夫人看了看他,又吞吞吐吐地道:“外子是个读圣贤书做大事的人,我是妇道人家,原不该在其中说什么的。请方公公转告,若他志向已定,我也愿意给他收尸。”
方维行礼作别,敲了敲门,门便开了。屋角原有几个便衣的东厂番子站成一排,见方维出来了,连忙过来打躬作揖。
方维道:“差使做的不错,大伙也辛苦了。我回头会跟督公上报的。只是你们这几天要用心些,把人看好了,别叫人寻死,也别让跑了。”
打头的陪笑道:“不会不会。”见方维下台阶,便伸手扶了一把,道:“公公小心。全赖公公神算,才捉到人,这趟差可是顺利的很。”
方维听了并不在意,笑了一笑,“自然是你们在厂里当差久了,见过的事多了,做事才这般稳妥,我也不敢贪天之功。督公心里明白的很,回头自然有赏。”
打头的听了,喜笑颜开。“全指望公公在督公面前美言几句,小人在这先行谢过了。”送方维到了外面坐了轿子,又低声在他耳边道:“以后有什么好事,自然少不了公公的。”
轿子停下了,几个小火者打着灯笼上来把轿子撩开。方维下了轿子,黄淮外宅的门房在外笑道:“是方公公,督公正念叨您呢”,便引着他一路向宅子深处去。
天已经黑了,他们穿过重重廊道,一路点着宫灯,盛夏的园林里声声蝉鸣,满目映出来的都是幽暗无尽的绿色,纵横交织成一种别样的清凉。
后院荷塘中凉风习习,吹得叶动花摇,亭中点着数盏小灯,设着一张大理石方桌,又有一张凉榻,旁边堆了满满一大缸冰块。几个小火者在后面打着扇子,黄淮穿一件万字纹妆花锦袍,在凉榻上歪着,看几个掌家和掌事太监在方桌上打马吊。
方维进来在黄淮面前跪了,低声道:“回督公的话,事情办妥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