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爷叔说,这趟去苏州做啥。二伯说,祭拜我的兄弟。爷叔说,现在人不多,我们一般清明节去,那阵势,人轧人,轧死人。另个爷叔笑说,苏州墓地,一大半是上海人。二伯说,我搞不清爽,上海人墓地,为啥侪在苏州。爷叔说,不懂了吧。一个,老早到上海谋生活的,苏州人最多,当时辰光,药材店、丝绸店、典当行,金铺,乃至钱庄,侪是苏州老板,长三堂子里、苏州女人也多,大户人家最欢喜苏州娘姨。这些人,待到身故后,不能客死异乡,讲究叶落归根。二个,破四旧辰光,上海公墓侪平毁,改成田地、公园、陵园、火葬场、单位,盖住房。上海人作孽吧,死无葬生之地。骨灰哪能办,只好寄存骨灰堂,要么摆在家里。

薛金花说,我想起一桩事体。二伯说,啥。薛金花说,玉宝阿爸去逝后,骨灰盒摆在阁楼上。阿哥来讨房子,带着小孙子,小赤佬吓呀,死活不敢进来,进来就嚎,指着阁楼方向,讲三叔公在瞪我。爷叔说,小囡眼睛干净,能看到灵魂。薛金花说,我也吓死了。

爷叔说,直到七八十年代,江浙有了公墓,苏州嘛,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风水好,离上海最近,上海人开始砸锅卖铁,也要去苏州买墓地,给先人买,给自己买。另位爷叔说,就是贵。我买了只墓地,花了五百块。我一个月工资才几钿、三十五块。二伯没响,另位爷叔说,我到苏州,纯必为个嘴。大家笑了。

爷叔说,讲讲看,给老先生指指路。另位爷叔说,老先生到苏州,拜好亲人,可以吃苏州菜,譬如松鼠鳜鱼、腌笃鲜,樱桃肉,母油船鸭,酱排骨,苏式点心也不错。老字号饭店蛮多,首屈一指,得月楼。爷叔说,有部电影,就叫小小得月楼。爷叔说,有个松鹤楼,松鼠鳜鱼是特色。欢喜吃羊肉呢,可以去老庆泰和升美斋,还有个石家饭店,一道鲃肺汤,鲜的眉毛落下来。二伯笑说,好好,我记牢了。

说说讲讲,抵达苏州,大家告别分散。到了墓地,清明节来时,烧得香炉灰还在。玉宝借来铅桶和扫帚,把风吹雨打落叶痕迹清理掉,薛金花燃香烛,放供品,点了根烟摆好,流泪说,今朝过节,生前心心念念的二哥,来看望侬了。大娘和志强也来啦,开心吧。二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大娘也抱牢墓碑哭,玉宝、志强旁边抹眼泪。

哭过一通,待情绪稳定,开始烧黄纸,烧锡箔元宝。从墓地出来,去得月楼吃饭,玉宝付的饭钿,吃好饭,又往寒山寺,走走逛逛,已近黄昏,打车去了西山,潘逸年表叔已等在路口,热情接待,夜饭也丰盛。

用过饭后,二伯将薛金花玉宝叫进房里,歉然说,没想到,我的一封信,给那招来灭顶的灾祸。薛金花说,冤有头,债有主,跟二哥无关。二伯说,唉,话虽这样讲,我总归脱不了干系。薛金花叹气说,我已经释然了,人一辈子,没有回头路,总归还是要往前看。二伯说,弟妹心态蛮好。薛金花说,心态好,我承认的,否则早跳黄浦江了。我这大半生,苦难大于欢乐,完全可以写本书。

二伯笑笑,从行李箱内,掏出根皮带,拆开来,一卷卷钞票,还有不少金项链金戒指。二伯拿了三卷钞票说,一卷是一千美金,弟妹一卷。玉宝一卷,还有一卷,交给玉凤玉卿平分。薛金花说,这那好意思。二伯说,收好,我的心意。薛金花说,恭敬不如从命。二伯又送了项链戒指,薛金花眉开眼笑说,二哥接下来、行程哪能安排。二伯说,我打算回乡下一趟,见见亲眷,把祖坟重新修葺,也算是敬一份孝道。薛金花说,我陪二哥回去。二伯说,不用麻烦,亲眷包了车子来接。薛金花说,哦,这样。又聊了会天,才离开。

回到房间,薛金花盘腿坐床上,两眼放光,一张张数美金,随口说,玉宝,一千美金,兑换人民币是多少。玉宝想想说,大概七八千人民币,黑市价更高。薛金花惊叹说,看二哥其貌不扬,没想到噶有钞票。又掂掂金戒指说,足金的。玉宝说,我看新闻讲,到大陆探亲的人,侪大包小包,还有带电视、冰箱、洗衣机的。薛金花说,不让我跟了回乡,肯定是叫了大阿哥。玉宝说,可以理解,二伯伯这趟回来,就是探亲的,阿爸去世了,大伯伯是唯一的亲人,良心再坏,抵不过血脉亲情。薛金花说,是呀,这戒指嵌的宝石,是不是鸽子血。

回到上海,玉宝前脚刚踏进家门,吴妈催促说,快点来,那姆妈电话。玉宝奔过去接说,啥事体呀,急吼拉吼的。薛金花说,大伯伯出事体了。玉宝说,啊。薛金花说,听讲那天,从衡山宾馆出来,遭雷劈了。玉宝说,开玩笑吧。薛金花说,这种事体,好开玩笑啊。雷声过后,那大伯伯,倒地不起,满脸是血,送到医院,一诊断脑溢血,赶紧抢救。玉宝说,命保住了嘛。薛金花说,保是保住,但半身偏瘫了,口眼歪斜,手脚乱晃,报应啊报应。玉宝说,消息来得太突然,我一时不晓得哪能讲,姆妈要去看嘛。薛金花说,我不去,我要去了,保准笑出声来。玉宝说,二伯伯回乡哪能办,薛金花说,亲眷包车来后,志强陪了回去。如今大仇得报,我心里、畅快的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