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九月,女高师开学。

这次入京,父母皆伴在身边,并有两位仆人跟来。学校开学一日,进校务处问询安排好的宿舍,仆人便先去为小姐收拾打扫。

裴瑄默默忍耐着尴尬。宿舍除她以外还有五人,都是国文专修科的。其中有四位是大一级的学长,一位是她的同窗。开学时带着仆人来的排场,却只有她一人。当下风气,尤其是新文化阵地的北京,也是极少能见到这样呼奴唤仆的封建做派了。

但她还是感谢,其余五位室友与同窗并未露出异色,来使她更为羞耻。

白日陪伴父母在学校待了几个小时,听母亲对各处评头论足,又担心她吃苦。父亲倒不爱说话,默默观察着经教育改革后的新大学,似乎百感交集。

傍晚他们回驿馆。裴太太又不舍地嘱咐了她,挑挑拣拣还不是因为爱女的心肠。裴瑄也觉得不舍,与她抱着分别。裴作孚看着时间,提醒夫人该走了。

父亲不让她去火车站送,让她回学校。他二人穿好出行的外衣,令下人把备好的稻香村各色点心交给裴瑄,一共五份,分送给她五个室友,便让她回校。

裴瑄提着五份礼盒,走出几十米,回头看到父母已经坐上黄包车,带着身后的仆人一并出发去了火车站,扭回头来,不知道是获得自由的快乐还是与家人分别的不舍更重些。

待回了宿舍,其余五人已收拾好,坐在桌前读书、交流,见她来便停下谈话声。裴瑄知晓她们是因她今天的做派对她产生了一定隔阂与距离,便神态自然地与她们打招呼,将礼物送给她们,装作苦恼地说:

“可算送走我爹妈了。他们一心觉得我上大学不像话,如今我也自由了。”

话音落下,宿舍里同学们都笑开了。其他人本来就觉得她是旧封建家庭的小姐,如今听她亲口这么说了,便觉得果然如此。但她想来又是极力抗争要来学文化的新思想女性,通过与家中抗衡才取得了胜利,便使人敬佩了。同学现在看她,也觉得亲切多了。

裴瑄也跟着大家一同笑,把头发上镶着珍珠的发卡取了,手腕上的镯子也丢进了行李箱的底层,脱了裙子,穿着素色的棉布睡衣,走过去同大家坐在一起。这下子仅有的一点不和谐也消失了。

“你们在看什么?”她问其他人。

她们的宿舍长程俊英抿唇笑笑,露出手里的一本看着眼熟的刊物。

“我们在看胡适之六月刊登的文章,《玩偶之家》,你看过吗?”

裴瑄回答她:“我只看过五月那期的《狂人日记》,鲁迅先生写的那篇。”

“啊!《狂人日记》!”学姐陈定秀坐在她一旁,兴奋地凑过来,“也不知道鲁迅是哪位先生的化名,总之我才不信他此前默默无名!用白话写小说,真是个天才,何况写得那样好,振聋发聩!”

裴瑄一边点头,一边接过被大家传递过来的六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