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五月四日。

上午上课的时候,每一个学生都是一副恹恹提不起精神的样子。教授们在讲台上,把学生的状态看在眼里,对背后的原因心知肚明,也只是叹一口气,不去管教。

一上午时间,几乎每节课都有一半人睡倒,另一半人精神颓废如同昏睡。前一天晚上几乎没有人能安稳地睡着,无论是因为巴黎和会外交失败的消息还是学校紧锁大门关住了学生的荒诞事实。

大家都觉得校长方还这一举动实在离谱。不仅是软禁学生、限制了人身自由,何况还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若不是知道校长绝对没有什么更阴毒的城府,气急了的学生都想大骂他是卖国贼了,如今不过是骂他一句大糊涂虫。

除了能骂校长几句,大家能做的实在微茫。下课时分,往常活跃着去各处乱跑的人也提不起精神下楼。反正学校大门紧闭,如今大家活动的地方就是女师这一亩三分地,这两天都被憋着气的学生散步消气逛烦了。

教室里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小声说话,讨论现在外界的反应。横竖从五月出头她们能从外面得到的消息就很少很少,所有人都觉得这时候该去做点什么,可她们现在无能为力了,但总觉得北大一类学校定然是不会坐视不理的,能安静到今天都是一场奇迹。

罗静轩趴在桌子上,从昨天王世瑛回来把昨晚谈话的过程从头到尾讲给她们听后,她就气得半死,昨晚更是气愤得辗转反侧了一夜。今早来教室,同学们看到她的形容,都以为自己见了鬼。她心里比这些不知情的普通同学更惶惑不安,昨晚北大的学生来通知今日的活动……到底是什么活动?

她正把头埋在胳膊里,兀自思索着,忽听到有人问她:

“静轩,裴瑄呢?她今天怎么没来上课?难不成她成功跑出去啦?”

问话的人说到后面有些兴奋,其他人听见了也期待地看过来。

“别想了,她又没什么法术。”罗静轩从胳膊里把头抬起来,有气无力道,“她生病了,在宿舍躺着呢。”

“呀!要不要紧?”同学们关心地问。

罗静轩摇了摇手:“不碍事,心病!”

其他人面面相觑,诧异地想,难不成那些古时候的话本子是真的?人还真能有心病?心上生了病,怕不是相思病哦。

一时间,她们小声吃吃笑起来。

罗静轩懒得理她们,又重新趴回了桌子上。她想起早上离开宿舍的时候,床上的裴瑄窝在被子里,脸色潮红,嘴唇又白得吓人,一双眼都被烧红了。她上床的程俊英学姐说她昨晚是用凉水洗的澡,难怪发烧了。

想想真是可怜,那样俏生生一张脸被高温折磨成那样,偏偏她眼里还像是蒙着层水雾,好像随时有怨愤的眼泪要似珠子一样滚下来,呼吸声都变得那么微弱,有一阵没一阵的。烧得这么厉害,学校都不许送她去医院,说是上午要花费多余金钱和功夫把医生请来学校为她打针。这么一说,她昨晚为什么冲凉水澡也就不难猜到了,可惜她还是低估了学校的决心和狠心。这样一个以前学校的宠儿、去岁校长的得意门生,如今竟被舍得这样对待,实在令人对学校寒心,更对不敢来学校的校长恨得咬牙切齿。

宿舍里,学监也在温声哄着裴瑄。

她看着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汗湿到脱水的脸的裴瑄,放软了声音。

“你这是何必?好好地做一个乖巧的好学生不好吗?像上个学期那样,听话懂事,讨人喜欢,偶尔在不出格范围里宣扬你的个性、演一个《娜拉》,既体现你思想的先进性、又在体面的程度上做了一件宣传女性解放的新潮事,那时候我们学校多么支持你啊!校长甚至还请来蔡先生他们为你捧场。关于女性主义,你们想怎么搞都行,只要不牵扯时政,学校是很自由的啊!这学期你怎么倒好像入了魔吗?听老师一句劝,关于时下新风,你不要过于沉迷追求什么时髦的新主义了。一个女性主义就够咱们研究一辈子了。巴黎和会离咱们太远了,山东丢了,我们普通女性又能怎么办?我们能做主签不签字吗?还是我们能提木仓打仗啊?只有女性权益是关乎我们切身利益的事。你要先顾好自己,别的东西,着急有用吗?着急若是有用,那这八十年来中国人干脆就什么也别干了,一辈子就眼巴巴等着打赢一次仗吧!”

裴瑄将头偏到另一边,咬牙冷笑道:“您说的这么好听,真是受埋没了,应该去巴黎才对。学校上学期支持我,无非是因为我不损害学校的利益,政府也不管女性主义的事,你们支持我,只是也想蹭上新文化主义的东风,借此吹捧学校和校长的功绩罢了!这学期我们碰了时政,校长就怕了。他无非就是怕政府找他的麻烦,甚至因为我们影响他的前程。这我懂,我也未必就想让别人替我们担责任,可是也没必要把我看作傻子,来说这些骗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