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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油在烟灰缸里摁熄烟蒂,极慢地抬起头,拍落掌心的灰烬。他直视五条,神情平静,却没来由透出一股灰败。

坏了。五条心裡咯噔一响,前所未有地思索起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好像语气是冲了点?但也不至于真生气吧,他可没承认自己的判断,只是单纯就着夏油递的例子反驳了几句而已………………

「我明白了。」夏油开口,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就着丢垃圾的动作站起身。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五条,再不掩饰眉眼间浑然天成的戾气,任由其锋锐如利刃般割破肌肤,汩汩往外淌血。「既然五条组长认为我不适合与您一同行动,我会立即向课长递交申请,调换一位负责监察的警官。」

话音落,青年拉开门,躬身道:「多谢您这几日的照顾。想必重案组里还有愿意接纳我的警官,倘若夜蛾课长不批,我便亲自去警局拜访,想必七海警官与灰原警官都会应允。」

木门合拢,夏油离开了。门闩规整地彼此咬合,闭合时声音极小,木板更是晃都没晃——说明夏油真不是冲动上头,他甚至好好关了门。

一室死寂。五条怔愣地盯着出口,还有些不敢置信:夏油杰竟然敢持他的门!?

莫名其妙的怒意上涌,五条摸出手机,以敲碎触摸屏的架势打开通讯录,拨通了家入硝子的号码。他在等候的间隙中咬紧牙,竭力忽视蚕食肋骨的几丝悔意。

「餵?」硝子接了,「又有什麽事?」

五条:「我是认真的。」

「哈?餵,你脑子没毛病吧?」硝子在停尸房裡忙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歇会儿,却连接个电话都要被反復气出脑溢血,「说了多少遍,那傢伙天天跟你们跑现场,辗转各个局子调监控、查资料,就差没把锦旗挂自己脑门上了!这你都要怀疑他?」

牙关酸涩,五条毫不犹豫地抬高声音:「但他是顺位第三的嫌疑人!既然有作案动机,我们就不能轻易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硝子烦躁地打断了他:「我还不够瞭解你?你那所谓的直觉——纯粹是一时兴起被现场的气氛影响,冲动之下随便抓阄了个人把愤怒移情到他身上了吧?侧写很危险,我提醒过你,一不小心就会被犯人的情绪左右意志,像这样不加掩饰地伤害他人!」

两个人情绪都很冲,五条听着同期生逻辑清晰的分析,兀自不服气道:「我从来不会被侧写影响,你明明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行。」硝子都快没脾气了。她撩开白大褂往尸体旁边一坐,道:「你想拿事实说话,我们就来‘理性讨论」。首先,你说夏油杰是犯人,有任何证据吗?」

五条哑火了。他想说自己的直觉从不出错,可仔细想想,却的确找不到任何能将夏油与连环凶案绑在一起的线索。

「专业性?连证据都没有就瞎起哄,我看你才是那个吵若要糖吃的小屁孩吧?」硝子毫不留情,讥讽地抛接着一把手术刀,侧头观察惨白灯光下刀锋反射的亮斑,「这会儿打电话给我,怕不是把人家给气走了?」

比烟花爆竹更一点就着的重案组组长磨了磨牙,攥紧手机,咬字清晰地对法医说:「不说别的,你既然自诩懂我,就该知道我那该死的直觉从来没出过错。不论如何,反正都要查案,就帮我多留点心吧。」

电话那头静默片刻,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提议。五条乘胜追击:「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帮帮忙。要求没多难,只要稍微扩大点取证范围就行。

「虽然那傢伙前九次都做得天衣无缝,但我敢保证没人能永远不出纰漏——不仅仅第一现场,地面、牆壁、所有可能留下痕迹的地方都要重查,重点在于能检测并提取出人体组织的物件。」

硝子无声思索,食指敲击手机壳,闷响被话筒送到五条耳边。他说完一大段话,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才意识到自己看似思路清晰,实则早已一退再退,从「锁定夏油杰」让步为「多查点别的」。

万一呢?

随着这个三字魔咒从舌尖释放,定海神针缓缓松动,心脏深处传来接二连三的龟裂声。

万一夏油真的与案件没有任何关係,万一真是自己的直觉出了问题,万一夜蛾课长和硝子的判断才是「正确」;那麽此时此刻他说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将成为反噬其主的滔天洪汛。

我还不愿意搞砸这段关係,五条木然地想。他在万分之一秒内思考了太多,把所有可能性选了个遍,徬彿硝子上一声呼吸尚近在耳畔,一个数秒前还显得天方夜谭的决定便已悄然成型。

「行,我知道了。」

而后,硝子如此答道。

电话挂断,五条盯着通讯界面看了一会儿,任由参天大树被蚂蚁啃食,空洞逐渐扩大。他想起夏油连日来的奔波、侧身拭汗的模样与分析案情时锋芒毕露的眉眼,和定格在阳光下的某个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