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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起。窗櫺上的水珠愈发密集,环卫工吭哧吭哧地拖着扫把跑来关窗,对倚在牆角抽烟的夏油扔下一句「仔细别着凉」。他没说话,单手拢着火,眉眼隐在阴影与青白烟雾中。

五条摔开天台的门,时间已近八点。夜色配合雨幕往地面倾颓,棚顶只盖住了三分之二个天台,靠近边缘的区域被大雨笼罩,白茫茫一片。

「杰!」他走了几步,在棚子里看见站得笔直的夏油。青年一身还没来得及换下的黑衣,指间夹着烟,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呼出白雾。看见五条,他转身挥了挥手:「哟,怎麽了?」

被硝子一通电话惊醒的五条缓过劲儿,才意识到心脏跳得飞快,每一下都在剧烈地撞击肋骨。徬彿那几根骨头是个樊笼,裡头关若急欲奔向对方的鸟雀,就要将桎梏撞出裂纹,冲进瓢泼大雨。

「西宫那小女生真得好好修理一顿。」五条随便找了个话题,「她说的话你都别在意,审批手续马上就下来了,保留嫌疑人身份也是案情需要,没必要成天担心这儿担心那儿………………」

要油偏头看他,屈指掸了掸烟灰。或许是雷雨的错觉,五条突然觉得他脸上带着十成十的疏离,徬彿他们第一次见面,隔着钢铁铸就的冰冷牢房、天平两端与无法逾越的深堑。

于是那个即将熄灭的念头死灰復燃,在暴雨中越烧越旺,染红了半片天。湿柴如何燃烧?源于一个崩陷的念头,如雷电噼开夜空,豁出狰狞撕裂的巨大伤疤。

五条几乎跳起来住夏油的衣领,在千分之一秒内借力旋身,把他狠狠损倒在地。

此刻他又将要油的脸与那位犯人重合,徬彿每个鲜血淋灕的现场、每一声低沉浑浊的「罪人」都近在咫尺,他们告诉他——夏油杰,夏油杰,无一不是夏油杰。

「哐!」当五条再次回过神时,他已经把夏油压在了天台边缘。

青年半截身子探出高楼,全身唯一一个支撑点便是被五条紧紧攥住的衣领。只要警官伸开五指,一根一根,这个该死的「凶手」就会立刻从五十层坠落,摔得粉身碎骨。

可夏油还在笑,即便面对一个从来学不会融入人类社会的疯子。

对了,他们也管这个叫「神」。

半身后仰,夏油在百米高空中勾厝而笑。黑发散落,被雨水浸透的发丝黏在脸周,衬得眼眸更深、脸色更白。他凝视五条,眼底包罗万象,徬彿银发警官才是那个主宰一切的神。

「怎麽,现在承认了?」他对那片不知疯狂为何物的蔚蓝大海纵情大笑,「从始至终你都没信任过我——怀疑、猜忌、乃至于毫不犹豫地杀死我。都行,都可以」

倾盆大雨将高楼边缘的两个人淋了个透心凉。他们在十二月初的寒气中纠缠,一个抓着另一个的衣领,仰面悬于半空,全身都是水。雨滴起先浸湿衣物,接着便开始往血肉骨髓里鑽,一下下敲打着肌肤,钉篱笆般刺痛难耐。

但夏油浑然未觉。他只是看着五条,看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眼中电闪雷鸣的大海。

风暴醖酿,定海神针被浪潮没顶,终于一寸寸松动。五条在惊涛骇浪中伸出手,紧紧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被窒息般猛烈的风浪反復打。他将下唇咬得稀烂,徬彿全身骨血被一寸寸搅碎,再用千万度高温的熔炉糅合残渣,从灰烬中重塑出一副躯体。

重塑的过程痛不欲生,五条却睁眼挨着,视线里全是冰冷的雨点。

好半天,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这是杰的眼睛。

那一刻,世界轰鸣着坍塌倾复,将五条狠狠撞入现实。他猛地睁眼,看见身下夏油扭曲的笑容,和他眼眸中映照出的、同样如此笑着的自己。

手腕酸痛,骨骼关节已逐渐承受不住一个成年人的重量。他们倒在天台边沿,徬彿弗拉明戈的最后一礼。

「啊…………没错。」五条听见自己被大雨冲刷得支离破碎的声音,「我他妈就是怀疑你啊!」

「我是警局最好的侧写师,我的直觉从不出错!你就是犯人——你一定是,只会是你,绝对是你;不是你……」他拽着夏油衣领的十指都在抖,嘴角却始终微扬,凝固成一个狰狞的弧度,「不是你我又该怎麽办呢?」

惊雷炸响,雨幕瓢泼如万千箭矢。

夏油感受着他的颤抖,轻声说:「那就随心去做。」

「你想杀我,那就松开手,」他笑得像条蛊惑人心的蝮蛇,水藻般蜷曲的黑发也勒住五条,令警官喘不上气,「你觉得我还有用,就往后退。」

「我无法认同你的所有选择,但我永远不会否定你。」

穹顶绽开亮如白昼的厉光;电闪雷鸣,五条被耳鸣淹没,一时竟不知是这浓烈至极的大雨,抑或自己重如擂鼓的心跳。

但他清晰听见心裡天崩地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