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弄不清楚情况,而眼前黑布里苍白的人脸更让他惊悚。
“没见过世面吧小子,”身旁一大汉拍打他脑袋,“这是尸人。”
尸人?
两个字合在一起,孙高自脚底板冒起钻心的寒。
也就是说,自己背着的不仅不是什么行李,而是个死人,还是尸人…
孙高脚底发软,人快跪倒在地,身后大汉提着他脖子逼他站起来。
独眼梁拢起几块布,问道:“那姓苏的书生呢?”
“去到时死了。”
“啧,那这货怎么卖到南边去?”独眼梁吐了口唾沫,“谁知道怎么保养这尸人?”
只听那聚义厅里众土匪中,有一人忽然说道:
“记得没出岔,那书生说过,这尸人只要有童男子的鲜血滋润,吸纳阳气,就不会腐坏尸变,而且一天比一天鲜活。”
话音落下,孙高想起这些天来尸人越来越好背,重心越来越上移,后知后觉地不寒而栗。
怪不得那书生几次提起他没娶媳妇,原来是在确认他童子之身,以此来温养尸人。
孙高胆战心惊间,独眼梁已扭过头看向他。
孙高扑通一下双膝弯曲,推金山倒玉柱,头磕得铿铿响,
“别杀我、别杀我!我老实、我老实!我孙高十里八乡的本分人!”
独眼梁哈哈大笑,旋即瞅准孙高,拍了拍他脑袋道:“老实本分,就劳烦你死一下咯。”
孙高脸直接僵住,不仅恶寒涌起,更知免不了落得死亡的下场,惧得整个人抖若筛糠。
身后大汉朝他屁股一踢,孙高便给踢到尸人怀里,众土匪笑得更是开怀,嬉笑怒骂间,没一人离去,正是要看他当场人头落地。
独眼梁提刀晃过去道:“说个遗言吧,别磨磨唧唧!”
孙高停了好一会,浑身颤抖着,等到一股凉风过耳,都还未动手,周围的声音好像突然消失了,整个人落到空白里。
他还没取媳妇,就要这般不明不白死了?
心一沉,孙高颤声间长啸道:
“男子汉大丈夫,你们要杀就杀,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却无人回应。
孙高冷汗淋漓间抬起头,只见那一众山匪浑身颤抖,一个个双瞳瞪大,像是看到个不可思议的东西。
只见门外,多出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那是一位女子。
“怎么怎么是你?!”
不仅山匪们认了出来,孙高也认了出来,那与画像上极为相似,唯一不同的,是那女子生满尸斑,五官糜烂,黑洞洞的眼眶里燃烧着幽冥的磷火。
那是复仇的火。
呼,骤地呼啸声起,寿小姐已化作滚滚阴风,朝山匪们扑杀过去。
首当其冲的独眼梁甚至来不及拔刀,咽喉便绽开血花,侧头一看,就见平日里的兄弟,一个、两个、三个.都接二连三地栽倒。
断肢与脏器在磷火中飞旋,求饶声混着骨裂声撞上墙壁。有人挥刀劈向那抹红影,刀刃却穿透虚雾,下一秒自己的头颅便在地上咕噜滚动。
山寨中,血光四溅,鬼哭狼嚎,乞求声、忿怒声、哭泣声、悔恨声,交错不已,但最后都化作了尸人女子的狂笑,笑得把人心肺都撕裂出来。
乱局之中,孙高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许久后,整个聚义厅染得通红,一百六十八位匪徒死状凄惨,鲜血浸满地缝,再无一人幸存。
陈易缓缓而入,并没让殷听雪同行,以免让她看见这样的景象。
尸人女子立在那里,肩膀微耸,像是在剧烈喘息,待她缓缓回过头,陈易发现,她眸中的磷火已经微弱了许多。
“城隍爷大恩大德,小女子纵使九泉之下也铭记于心。”
好似回光返照般,寿小姐的话音比之前顺畅许多。
陈易沉吟片刻,语气平淡地问道:
“你父母在找你,要不要见上一面?”
寿小姐身形耸动,肩膀颤抖了好一阵,似在挣扎犹豫,而后,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对着水面照了一照.
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这副面貌.怎忍心再见父母?”
陈易没有劝说,只是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待人已走远,寿小姐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抬手一挥,油灯倒了下来,点燃了拖长的帷布,那些酒坛纷纷破裂,焰苗落下,酒水也随之燃起….
火焰升腾,慢慢吞没了“聚义厅”三字,飞星四溅,化作熊熊火海,剧烈的噼啪声间,木柱断开裂口,整栋楼宇逐渐弯曲,像是被挤成一团,即将轰然倒塌,付之一炬。
她静静地待在火里,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
“浩劫垂慈济,大千甘露门。”
“化号十方,普渡众生……”
…………
一切都还没结束。
“你是说,是个姓苏的书生叫你送过来的,还包了你一路食宿?”
孙高跪倒在地上,战战兢兢,眼睛都不敢多望眼前这男人一眼。
没办法,都是一只鼻子两只眼,可难保眼前的男人不是人,而是鬼啊。
“是”孙高把脑袋低下,只好有什么就说什么,一五一十地把一切都讲了个干净,路上的细节更是交代无二,譬如这书生时不时上坡一望,摸出个风水罗盘,又譬如这书生掐准黄道吉日,供奉各路他孙高听都没听过的神祇,又譬如这书生给的银钱形制,都交代了一遍.
陈易听过之后,已九成九确认这是夏水苏氏的人。
夏水苏氏,世间少有的豪富大族,生意横跨三省之地,其本宗在江西,起初不过三四户人家,百年间便成了盘踞一方的世家大族,最近十几年更是出了三四位进士,承担一省之地漕运渡船,若没点能耐,岂有可能置办得了这般家业?
而想来这苏氏的能耐,就是祭鬼神之术,连青弋江的江神袁琦,都受过这苏氏的香火,也因这苏氏跟自己结怨。
凡神皆祭,不论来路,这般行事让人不禁响起白莲教,而且这苏家无疑也与白莲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不知是主犯还是从犯,又究竟牵扯多少。
陈易垂眸思索,灭杀了鬼主王翦后,自己归还了龙角,跟这江神袁琦是暂时偃旗息鼓了,答应他只诛首恶,不牵涉其他苏氏人,那时不觉如何,现在一想,叫他这个凡事以杀解决的人有点为难,思绪翻涌,陈易挑眉一笑。
我说是首恶,可没说是哪个首恶。
孙高莫名打了个寒颤,头颅微微抬起,还不待他开口,便听到一句:“赶紧走吧。”
“是!”他应了声,生怕陈易反悔一般,踉跄地爬走了。
陈易随后也缓缓下山,该去武昌城了。
…………
当瞧见陈千户那张面目寒碜的画像时,城市便近了。
每一回殷听雪瞧见都会偷眯眯地笑,以至于每回进城时,陈易都会冷不丁地扫她一眼,有一夜甚至直接说了这问题,可殷听雪说自己不是在嘲笑他,而是在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