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年站在船头,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注视着但丁在甲板上悠闲踱步的身影,终于开口问道:";为什么城里人对我们的态度截然不同?";
但丁停下脚步,转身时月光在他税吏制服的铜纽扣上跳动。他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那本从不离身的账簿轻轻摩挲。
";您知道吗?我在这座城做了二十三年税吏。";他的声音像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每天辰时开始巡街,记录每笔交易,直到戌时敲更才歇。二十三年,足够看清许多事情。";
河面泛起细碎的波纹,倒映着岸上的灯火。但丁靠在船舷边,手指无意识地在账簿封皮上画着圈。
";就像记账。有人用银钱,有人以物易物,还有人...";他抬眼看向王永年,";用别的东西支付。但账簿从不说谎,只是忠实地记录每笔交易。";
王永年注意到他手腕上的老茧——那是常年执笔留下的痕迹。
";所以您只是个记录者?";
";观察者。";但丁纠正道,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只观察,不干涉。就像看两股水流交汇,清水与浊水自然分开,各走各的道。";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但丁下意识摸出怀表核对时辰。这个细微的动作让王永年想起衙门里那些一丝不苟的文书。
";那您观察到了什么?";
但丁突然笑了,眼角挤出细密的皱纹:";观察到有趣的事。同一条街,同一个时辰,不同的人会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象。";他轻轻合上账簿,";就像此刻,您看见的是月光下的濠河,而我看见的是...";
他故意停顿,从袖中取出个黄铜望远镜递给王永年:";试试看。";
王永年举起望远镜,镜筒里突然闪过无数画面:白昼的集市、雨中的茶楼、雪夜的码头...最后定格在正午的城楼上,十二个衣着各异的人同时敲响不同形制的钟。
";时间在这座城流淌的方式很特别。";但丁收回望远镜,";你们乘船而来的人,带着不同的...该怎么形容呢?不同的';时辰';。";
王永年突然明白过来:";所以城里人看到的...";
";就像同时看到正午和子夜的人。";但丁点头,";自然会觉得对方不正常。";他整了整衣领,铜纽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而我只是个记时辰的税吏,自然能看到全部。";
河面起雾了,朦胧的雾气中,濠州城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但丁摸出怀表看了看:";丑时三刻,该回去了。";
他转身时,王永年注意到他腰间挂着的不是寻常税吏的铜牌,而是一枚古老的日晷形状的玉佩,在月光下泛着青冷的光。
但丁的算盘珠子在寂静的船舱里发出细碎声响,他正在往账簿上记录今日的税款。王永年注意到墨迹在纸面洇开的形状很怪异——那不是寻常的汉字,倒像是日晷投射的影线。
";您知道么?";但丁忽然开口,笔尖悬在某个墨点上,";去年腊月廿三,东街米铺周掌柜赊了十五石陈米。";他翻动泛黄的纸页,指尖掠过某行朱砂批注,";同一时辰的账簿上,又记着他卖出二十石新米。";
王永年眯起眼,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舱壁上。他看见但丁的影子手腕处延伸出细密的刻痕,如同日晷的刻度线。
";这不可能。";
";在寻常城池自然不可能。";但丁合上账簿,铜纽扣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但濠州城的每块地砖都浸着三百年晨昏。";他解下腰间玉佩,那枚青铜日晷竟在掌心缓缓转动,";你们乘船破雾而来时,船头沾着庆甫七年的霜,船尾却挂着永贞十三年的月光。";
窗外忽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但丁摸出鎏金怀表,表面竟有十二根指针各自飞转。";听——";他示意王永年细听。
梆声在夜空回荡,渐渐分裂成不同音调:卯时的晨钟、午时的市鼓、戌时的暮钲......最后汇聚成混沌的轰鸣。王永年太阳穴突突跳动,仿佛有无数沙漏在颅内倾覆。
";现在您明白了吧?";但丁将玉佩贴近账簿,晷针阴影恰好指向某个朱砂印记,";那些躲避你们同伴的百姓,不过是活在单一时辰里的蜉蝣。而你...";他指尖划过王永年衣袖上凝固的血迹,";带着十二种不同的时辰之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