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扩建的作坊内,弥漫着硝石、硫磺与木炭的独特气味,其间又夹杂着铁水淬火的热浪与桐油的清香。
工匠们吆喝着号子,锤击声、打磨声、调试火铳的轰鸣声交织成一曲充满力量感的乐章。
杨继盛一身灰布短打,袖口挽起,露出精瘦却结实的小臂,正一丝不苟地查验着一批刚出炉的定装弹药。
他的目光锐利,任何一点填充不均、封口不严的瑕疵都难以逃脱。
见到陈恪巡视而来,他直起身,用汗巾擦了擦手,眉头却微蹙着,似乎有心事。
“子恒,”他挥退左右,走近几步,声音压得较低,带着一丝不解与关切,“昨日又见你递了开海的条陈?陛下他……似乎至今仍无此意。如今局里事务千头万绪,新式火铳量产在即,边军催要甚急。你何苦屡次于此际,触此霉头?莫非……另有深意?”
陈恪闻言,脸上并无不悦,反而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他抬手示意杨继盛一同走向相对僻静的库房一角,那里堆放着新制的精良火铳,幽暗且安静。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在叙述一个遥远而深刻的故事:“仲芳兄,你可曾读过《西游释厄传》?”
杨继盛一怔,显然没料到陈恪会突然提起这本近来在书坊间悄然流传、颇受士人私下谈论的稗官野史奇书。“略有耳闻,说是写一僧侣携弟子西行取经之事,光怪陆离,近乎禅机寓言。”
陈恪微微一笑,目光似乎穿透了工棚的屋顶,望向渺远的天际:“书中有一位高僧,见众生陷于苦海,愚昧挣扎,疾疫横行,心生无量慈悲。他发下宏愿,要远赴西天灵山,求取大乘真经三藏,以期归来之日,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普渡众生出离苦海。”
他的语速平缓,却自带一种引人入胜的韵律:“此后,他便踏上了漫漫征途。山高水远,妖魔横行,关关艰难,处处劫数。但他矢志不渝,一路前行,披荆斩棘,未曾退缩。你说,他为何如此坚持?”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杨继盛下意识答道:“自然是为了取得真经,达成宏愿。”
“那么,”陈恪转过头,目光清澈地看向杨继盛,“那三藏真经,就真的能普渡众生吗?念了经,吃了斋,天下就再无饥馑冻饿?人间就再无冤屈不平?世间众生,就真能脱离苦海,极乐往生?”
杨继盛怔住了,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他虽刚直,却并非迂腐之人,深知世间疾苦根源复杂,绝非几部经卷可以轻易化解。
“这……恐怕难以立竿见影。人心之惑,世事之艰,非仅凭经卷可解。”
“不错。”陈恪颔首,语气斩钉截铁,“真经未必能普渡众生。取经之路,更是艰难险阻,看似迂远,甚至可能徒劳无功。那玄奘法师,难道不知此理吗?他必是知道的。但他为何仍要西行?”
不等杨继盛回答,陈恪已自问自答,声音不高却充满力量:“因为他坚信,那是他所能看到的、所能做到的、通往‘普渡’目标的唯一路径!或许并非最佳,但却是他认定必须去走的路!唯有走下去,才有那么一丝可能,接近那个宏愿。若因怕难、怕无用而不走,则连那一丝可能都彻底断绝!”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杨继盛的肩膀,眼神中带着一种挚友间的了然与共鸣:“仲芳兄,当年你在诏狱之中,死生一线,仍铁骨铮铮,执意要继续上疏弹劾严嵩时,难道不知可能毫无作用,反招杀身之祸吗?你为何还要做?”
杨继盛身躯猛地一震,眼中瞬间闪过当年那股不惜身死、也要撕开黑暗的决绝光芒。
他深吸一口气,胸中块垒仿佛被这番话骤然击碎,豁然开朗!
是啊!当年他搏命上疏,岂是为了必成?
不过是尽臣子之本分,行心中之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