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像一摊打翻的秫秫酒,黏稠地泼在七侠镇的青石板路上。
同福客栈的屋檐翘角,在夜色里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姿势。
万籁俱寂。
至少,表面上是。
“额滴神呀——”
佟湘玉的叹息从二楼天字一号房飘出来,渗过木板缝隙,滴进楼下大堂。
她直挺挺躺在黄花梨木床上,眼睛瞪得像铜铃,盯着帐子顶。
那绣着鸳鸯戏水的帐顶,此刻在她眼里,变成了一对扑棱着翅膀、死活不肯睡觉的疯鸭子。
“睡!着!”
她咬牙切齿,对自己下达命令。
翻个身,数羊。
“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三百八十一只羊……”
羊群在她脑海里奔腾,跳过栅栏。
跳过第三百八十二只时,那只羊突然回头,变成了莫小贝的脸,冲她做了个鬼脸,撒蹄子跑远。
佟湘玉猛地坐起,披头散发。
“这娃咋跑到我脑子里来了咧?”
隔壁屋,白展堂正表演一套绝世轻功。
不是在房梁上,而是在他那张硬板床上。
他翻过来,掉过去,鲤鱼打挺,鹞子翻身,偶尔还夹杂一招“洞天一指”,戳向虚空中的假想敌。
“哎呀妈呀,这炕是长了刺还是咋的?”
他薅着头发,把自个儿埋进枕头里。
枕头里养的那几两安神助眠的荞麦皮,此刻仿佛都变成了一个个小judge,在对他进行灵魂拷问:你为啥睡不着?
为啥?
他要是知道为啥,还用得着在这儿烙煎饼?
对门屋里,郭芙蓉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抱胸,怒视窗外那轮明晃晃的月亮。
“排山倒海——!”
她蓄力,猛地把掌风推向月光。
月光纹丝不动,依旧恬不知耻地亮着。
“嘿我这暴脾气!姑奶奶我还治不了你了?”
她跳下床,摆开架势,对着空气一套连环掌。
掌风猎猎,吹动了桌上的油灯灯苗。
灯苗摇曳,在她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像个蹩脚的表现主义画作。
吕秀才的屋子,灯是唯一亮着的。
不是他不想睡,是笔停不下来。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以为只有我睡不着觉,原来郭姑娘你也睡不着……”
他写到这里,划掉。
“宇宙之浩渺,时空之无限,人类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而失眠,是尘埃在黑夜中的自我震颤……”
又划掉。
“睡乎?不睡乎?此二者,何以辨之?子非鱼,安知鱼之睡否?”
他把笔一扔,纸团像雪球一样滚到墙角,那里已经堆起一个小丘。
“是谁杀了我,而我又杀了谁!”他对着空气质问,眼神涣散。
回答他的,只有隔壁郭芙蓉“排山倒海”的动静和墙壁的闷响。
李大嘴在厨房。
他不是梦游。
他是光明正大地给自己开小灶。
面团在他手里被揉捏、摔打,仿佛那是他躁动不安的睡眠神经。
“睡不着,整点吃的,吃饱了总该睡了吧?”
他嘴里念念有词,把对睡眠的渴望,全部倾注到那团越来越筋道的面条里。
案板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莫小贝的房间里,静悄悄。
她盘腿坐在床上,面前摊开一本《龟息功入门》。
“气沉丹田,心若冰清,天塌不惊……”
她小声念叨,试图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冬眠的乌龟。
可她的手指,却不受控制地在膝盖上敲击着《赤霄剑法》的节奏。
越敲越快。
嘴角,还挂着一丝因为憋着不练功而扭曲的诡异笑容。
屋顶上,有脚步声。
很轻,但在这死寂的夜里,清晰得像鼓点。
祝无双提着小小的灯笼,正在巡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