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从地窖里爬出来的时候,膝盖狠狠磕在石阶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声音不像撞到了石头,倒像是心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沉得喘不过气。工装裤的布料被粗糙的青石划破,像被咬了一口,边缘翻卷着,露出下面火辣辣的皮肤。血已经渗出来了,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暗红,可他没停下,也没低头看一眼,只是咬着牙,一点一点往上挪。
每抬一次腿,都像是背着一座山在走。疼从骨头缝里钻出来,闷闷的、熟悉的痛,仿佛不是来自身体,而是从更深的地方——血脉、记忆、甚至灵魂里冒出来的。
他的手死死抠住石壁,指节发白,指甲缝里全是灰和碎苔。指尖那道旧疤又开始发烫,那是七岁那年留下的。那天暴雨倾盆,父亲把他按跪在祖坟前的泥地里,反剪双手,用铜针一滴一滴扎进他的手指,血落进土里。他还记得自己哭喊着说“我不信这些”,可父亲只冷冷地说:“你有根,就得受得住痛。”
现在,这痛又回来了,比小时候更狠。
他终于爬上地面,整个人瘫倒在祠堂门槛边,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带着地底的湿气,混着一股铁锈味,呛进喉咙时像喝了一口冷掉的铜汁。他闭上眼,额头抵着冰凉的门框,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石板上,瞬间就被吸干了。
手指轻轻划过墙面,沾了一手苔藓和灰尘。他慢慢坐起来,靠在墙边,抬头看向祠堂里面。屋顶塌了一角,月光斜斜地照进来,映出断裂的横梁,香炉翻倒,灰烬撒了一地。陆子渊还躺在门口,胸口微微起伏,没死,但也不像个活人了。他的眼睛浑浊,瞳孔散开,像两口枯井,照不进光。嘴唇微张,却说不出话,只有喉结偶尔抽动一下,像是还在吞咽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地脉不认他了,就像一棵断了根的树,再也活不了。
他曾是守枢者之一,也曾握着罗盘,在风雨夜里走过三亩地界,主持过三次封脉大典。可今夜之后,他不属于这片土地了。阵法断了,但断得不干净——残卷边缘微微颤动,三个节点还在闪:南边最亮,红得快要滴血;北边发黑,像浸了墨水;中间那个碎成了灰,连轮廓都没了。陈砚知道这不是幻觉。残卷是活的,靠血脉供养,它能感受到主人的心跳、恐惧、决心。而现在,它正在衰弱,像一颗快要熄灭的星星。
他知道,这事还没完。
他撑着墙站起来,脚踩在碎瓦上,发出轻微的脆响。每走一步,脚底都能感觉到地下的动静——不是震动,是“吸”。好像底下有什么东西张着嘴,等着他喂血。那种感觉从鞋底爬上来,顺着腿钻进脊椎,后颈发麻,仿佛有条冰冷的蛇正沿着背缓缓游走。他低头看自己的脚印,地上没有留下痕迹,好像大地不肯承认他的重量。这不是错觉,是规则已经开始排斥他。他曾是土地的儿子,如今却成了异类。
祖坟前那棵松树倒了,枯枝横在地上,树根翻出黑土,露出一个拳头大的洞。小时候他挖的,藏了父亲留下的罗盘和半张图。那时候他还信鬼神,信风水,信父亲说的“地脉如血脉,断则家亡”。洞还在,树没了,连影子都被风吹跑了。他走到墓碑前蹲下,手指摸到碑底那道刻痕——歪歪扭扭的“X”,是他七岁那年刻的,说是标记“家的根”。
父亲的名字刻在上面,“陈守山”三个字被雨水泡得发白,缝隙里长了小小的菌斑,像是岁月啃过的痕迹。他掏出小刀,刀刃卷了,前几天撬铜管时崩的。他没换,拇指蹭了蹭刀口,试了试,还能割破皮。刀抵掌心,用力一划——卡了一下,血出得不太顺畅。他咬牙再划一刀,更深,鲜血顺着指缝滴进土缝,一滴,两滴,落在那道“X”上。
残卷猛地一烫,像烧红的铁片贴在胸口。它自己滑了出来,贴上碑背,纹路全都往地下钻,像无数细小的蛇钻进石头。地面开始冒泡,先是“滋滋”声,接着像底下有水醒了,汩汩作响。一股冷流从碑底窜上来,顺着手臂爬到肩膀,寒得骨头打战,牙关直抖,整条胳膊几乎要冻僵。
地下“轰”地闷响,像有巨兽翻身。
一层透明的水膜从地缝升起,带着根须般的纹路,像一层活壳,罩住了整个祖坟。暗河动了,淤积十几年的水道通了,地下水往上顶,拱出一道弧形屏障。残卷的纹路亮了几秒,又暗下去,像喘了一口气。
成了。暂时封住了。
他靠着墓碑喘气,手心还在滴血,每滴一滴,水膜就轻轻颤一下。他知道撑不了太久。南枢开了,血启了,代价是把陈家的血脉钉进了地脉。以后他再碰土,残卷还能不能响,不好说。父亲临死前说过一句:“动地脉的人,迟早被地脉吞。”他当时不懂,现在懂了——不是死,是被记住。被这片土地记住,然后一点点抽干。你的血会变成它的养分,你的记忆会化作它的回响。活着时是守望者,死后就成了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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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卷贴在胸口,已经开始变凉。
他刚想站起来,手腕突然一紧。一缕灰蓝色的菌丝从地缝钻出来,带着湿土的气息,缠上他的手背。那感觉像冰蛇,又像枯根。断断续续的意识传过来:“北……枢……偏……0.3……”
是赵铁柱。
他是村里的老匠人,也是上一代北枢守者。十年前因为执意修复断裂的青铜管遭到反噬,身体逐渐铜化,最后被封进水车基座,成了镇压北枢的“锚”。可现在,他的残念竟透过菌丝传来消息,说明北枢已经快撑不住了。
陈砚立刻掏出内袋的罗盘。铜壳还在,指针却歪了,不再指向祖坟,而是偏北十五度,不停颤抖。北枢失衡了。水车那边的青铜管快撑不住,菌丝在退,能量被南枢吸走,形成虹吸。再这样下去,三小时内,镇北灌溉系统会炸——不是普通的爆炸,是地脉反噬,能把五里内的土地烧成琉璃,所有依附于地脉的生命都会化为焦炭。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血还没止。刚才那一刀割得太深,筋在抽,整条手臂发麻。他知道,自己跑不动了。可水车那边,没人能替他去。王婶的儿子在省城读书,老李头摔断了腿,周映荷只剩下一缕残响藏在井底,陆子渊躺在地上像个废人。他是最后一个还能碰罗盘的人。
菌丝又动了,从脚边冒出来,顺着地面向北爬。另一根从祠堂方向钻出,两根相遇,像在拼一条路。它们不是求救,是在指路。
“我去。”三个字,直接撞进他脑子里。
他猛地抬头。
夜色中,一道铜光从祠堂废墟升起。是赵铁柱的残像,不成人形,关节裂开,铜屑往下掉,像下雪。脸模糊了,只剩轮廓,可那双眼睛还亮着,像熔化的铜液。它没回头,径直飞向北边的水车,飞得不稳,像被风扯着的纸片,但没有停下。
陈砚站在原地,手里罗盘越来越冷。他知道,那不是风,是赵铁柱在燃烧最后的灵性。铜像本不该动,它早已被封入地基,是北枢的锚。可它动了,意味着规则破了,有人在替它扛代价。这是逆命之举,代价是彻底消散,连轮回都不配进。
他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