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策摇摇头,扶住他的胳膊,一步一步往城门里走。盐粒融化的水浸透了他的断足,却奇异地止住了痛。他想起《大宛节》的节训里,最后一句是:“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那就让这逻些城的魑魅魍魉,看看大唐使节的骨头,是不是比他们的青盐更硬。
第三节 金汁辨衣
盐径融化的水流尚未漫过脚踝,逻些城门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厚重的木门如被巨力推开,门轴转动的声响里,竟夹杂着金属沸腾的嘶鸣。王玄策抬头的刹那,瞳孔被一片刺目的金光灌满——城门后涌出的不是卫兵,而是一道瀑布,泛着 molten gold(熔金)特有的琉璃光泽,滚滚热浪扑面而来,将护城河的寒气烤得烟消云散。
“是金汁!”蒋师仁失声惊呼。他在军中见过熬金汁的场景,将碎金投入烈火熔炉,熔成滚烫的液体,攻城时泼下去,能把铁甲烧得黏在皮肉上。可眼前这道金汁瀑布,竟有丈许宽,从城门楼倾泻而下,在门前汇成一片金色的火海,显然是用了数不清的黄金熔铸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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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名苯教巫师的人骨铃铛响得更急了,他们围着金汁瀑布转圈,法衣上的鹰羽被热浪熏得卷曲。“唐蕃服饰,水火异途!”为首的巫师突然指向蒋师仁,铜牙咬得咯咯作响,“请蒋校尉入此金瀑——若你身上的唐衣被焚,便是心向伪唐;若安然无恙,便是真心归蕃!”
蒋师仁的手猛地按在腰间的横刀上。他穿的是大唐制式的明光铠,内衬的襕衫还是出发前母亲亲手缝制的,领口绣着小小的“忠”字。此刻那襕衫的衣角已被金汁的热浪烤得发焦,散发出棉布燃烧的焦糊味。
“你们要干什么?”王玄策将蒋师仁往身后拉,断足在湿漉漉的盐径上打滑,“他是大唐的校尉,穿唐衣,守唐礼,轮得到你们来验?”
“验的不是他,是你!”巫师们齐声怪笑,骨碑上的“灭竺”二字已被金汁的热气蒸得淡去,重新浮现出“永敦和好”的字样,只是这次的笔画里流淌的不是脓血,而是金色的熔液,“王正使若真心借兵,便该让他脱了这唐衣,换上我吐蕃的氆氇——连自己的校尉都护不住,还谈什么借兵灭竺?”
话音未落,两名巫师突然从两侧扑上来,铁钳似的手抓住蒋师仁的胳膊,硬生生将他往金汁瀑布拖去。蒋师仁怒吼着挣扎,横刀出鞘的瞬间,却被一名巫师用骨碑挡住——那由指骨拼成的碑面竟坚硬如铁,刀刃砍在上面,只留下几道白痕。
“王正使!”蒋师仁的半个身子已探入金汁的热浪范围,襕衫的袖子“呼”地燃起一小团火苗,“别管属下!砍了这些妖僧,冲进去见赞普!”
王玄策的目光扫过那片金色的火海,又落在蒋师仁燃烧的衣袖上。他想起在天竺的雨夜,二十八人围成一圈,将他和蒋师仁护在中间,阿罗拿顺的兵箭如雨下,他们却笑着说:“正使和校尉活着,就能为我们报仇。”此刻的场景,竟与那晚如此相似。
“谁也动不了我的人。”王玄策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他抬手按住自己的断足,那里的伤口在盐粒和热水的浸泡下早已溃烂,此刻被他死死按住,鲜血瞬间从指缝涌出,滴落在盐径上,与融化的盐水汇成一道细小的血溪。
就在蒋师仁的肩膀即将触到金汁的刹那,王玄策猛地松开手。他断足的伤口突然喷出血箭,不是一滴两滴,而是如喷泉般直射向天空!那些血珠在半空中没有散开,反而凝聚成一团团血雾,在热浪中翻滚、变形,竟渐渐勾勒出一个人影——
那人头戴毗卢帽,身披明光铠,左手按剑,右手握着一卷兵书,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鹰,正是当年平定东突厥、大破吐谷浑的卫国公李靖!
“卫、卫国公?”蒋师仁惊得忘了挣扎。他在长安的凌烟阁见过李靖的画像,此刻这道由血珠组成的虚影,竟与画像分毫不差,连铠甲上的兽纹都清晰可见。
巫师们的人骨铃铛突然哑了,他们惊恐地后退,法衣上的苯教图腾在李靖虚影的注视下,竟像活物般扭曲、剥落。“不可能……大唐的战神魂魄,怎么会在此地……”为首的巫师语无伦次。
李靖虚影没有看他们,只是缓缓抬起右手,对着那道金汁瀑布虚虚一抓。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发生了——滚滚流淌的金汁竟像被无形的手扼住,硬生生停在半空,随后在虚影的掌心凝聚、变形,最后化作一枚虎符!
虎符的左半边刻着“安西”二字,右半边却是空白。可就在王玄策看清那二字的瞬间,李靖虚影突然将虎符往中间一合,空白处竟自动浮现出两个字——“逻些”!
“当”的一声脆响,虎符合拢的刹那,金汁瀑布突然从中间裂开!金色的熔液如被刀劈般向两侧退去,露出一条湿漉漉的通道,通道尽头,是逻些城幽深的城门洞。
蒋师仁趁机挣脱巫师的钳制,踉跄着退到王玄策身边,看着那道由李靖虚影劈开的通道,声音还在发颤:“王正使,这……这是卫国公显灵了?”
王玄策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被裂开的金汁中浮出的东西吸引了——那是一面铜镜,青铜质地,边缘镶着绿松石,镜面虽有些斑驳,却仍能照出人影。王玄策认得这面镜——那是文成公主入藏时,太宗皇帝赐的陪嫁,镜背刻着“日月同辉”四个字。
此刻,铜镜的镜面正泛着幽幽的光,映出的却不是王玄策和蒋师仁的身影,而是另一幅画面——
那是三年前的恒河畔,夜色如墨,唐使团的营帐突然燃起大火。二十八名卫士手持横刀抵抗,为首的正是老典客,他挥舞着节杖,将王玄策往密林里推:“正使快走!记住阿罗拿顺的脸!”画面里,一个穿着中天竺服饰的凶手狞笑着砍倒老典客,节杖“哐当”落地,被无数只脚踩碎。
王玄策的拳头猛地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认得那个凶手,正是阿罗拿顺的贴身侍卫长。可下一秒,他的呼吸突然停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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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里,那侍卫长的手腕上,戴着一个极其醒目的金镯。镯身是獒犬的形状,犬眼镶嵌着红宝石,犬嘴咬着自己的尾巴,形成一个圆环。王玄策在吐蕃的贡品图录上见过这种镯子——那是吐蕃大论(相当于宰相)的专用配饰,名为“獒护”,每只都由赞普亲自赐下,独一无二。
“那镯子……”蒋师仁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是吐蕃大论的!”
裂开的金汁瀑布突然发出震耳的轰鸣,两侧的熔金开始倒流,仿佛要将这秘密重新淹没。李靖的血影渐渐淡去,化作点点血珠,落回王玄策的断足伤口上,竟奇异地止住了血。
十二名巫师脸色惨白如纸,手里的骨碑“咔嚓”一声裂开一道缝隙。为首的巫师突然转身就跑,却被王玄策的声音钉在原地:
“站住。”
王玄策拖着断足,一步步走向那面悬浮在金汁中的铜镜。他的明光铠在金色的火光里泛着冷光,唐刀的刀柄被掌心的汗浸湿。
“用金汁验衣,用巫蛊惑心,”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的巫师,又落在铜镜里那个戴着“獒护”金镯的凶手身上,声音冷得像逻些的冰雪,“你们藏在这金汁后面的,到底是借兵的诚意,还是和阿罗拿顺的勾当?”
金汁瀑布的轰鸣声里,隐约传来城门洞深处的脚步声。王玄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他抬手握住蒋师仁的胳膊,将他从金汁边拉开,自己则站在那面铜镜前,断足稳稳地踩在金色的熔液边缘——
“告诉赞普,”他对着幽深的城门洞扬声喊道,声音穿透了金汁的轰鸣,“我王玄策带了二十八人的血债来,要的不是辨礼验忠,是借兵的盟约。他若敢藏私,我这把刀,不介意先劈了这逻些城的金门!”
铜镜里的画面突然晃动了一下,最后定格在那个“獒护”金镯上。红宝石的犬眼在火光里闪了闪,像是在无声地冷笑。
第四节 骨碑现踪
金汁瀑布的轰鸣尚未散尽,流淌的熔金已在城门下凝结。原本沸腾的金色洪流渐渐冷却,褪去灼目的光泽,化作一块巨大的青黑色石碑。碑面凹凸不平,布满密密麻麻的指痕,像是无数人曾用指甲在上面抓挠,深的地方竟嵌着细碎的骨渣,在暮色里泛着森白的光。
“这是……”蒋师仁握紧横刀,警惕地盯着石碑。方才金汁里浮现的吐蕃大论金镯,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此刻这突然凝结的石碑,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王玄策的断足还在渗血,血珠滴在碑前的石板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他盯着那些指痕,忽然想起天竺宫殿里的刑具——阿罗拿顺曾用烧红的铁钳撕扯俘虏的手指,逼他们在降书上按印。眼前的指痕虽没有烧灼的焦黑,却带着同样的绝望与痛苦。
“是二十八人的指骨。”王玄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颤抖。他认出其中几道指痕——最粗的那道,是使团里掌厨的老张留下的,老张右手拇指曾被砧板砸伤,指腹有块月牙形的疤痕;最细的那道,属于文书小周,他写得一手好字,指腹磨出的茧子比宣纸还薄。
十二名苯教巫师此刻竟安静下来,人骨铃铛垂在腰间,再无半分声响。他们围着新凝结的石碑站成一圈,法衣的下摆轻轻扫过碑基,像是在举行某种诡异的祭祀。
王玄策突然抬起断足,狠狠按在碑面的指痕上。伤口里的血与碑面的骨渣相触,发出“滋滋”的轻响,那些细碎的骨粉竟像活了一般,顺着指痕的纹路缓缓流动、重组。蒋师仁屏住呼吸,看着骨粉在碑面勾勒出熟悉的笔画——那是汉字,一笔一划,工整如刻,渐渐组成了《金刚经》汉译本的首页:“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
“是老典客的笔迹!”蒋师仁失声喊道。老典客是虔诚的佛教徒,行囊里总带着一卷《金刚经》,没事就拿出来抄写,他写的“佛”字,右边的“弗”总带着一个小小的勾,此刻碑面上的字,正是这般模样。
王玄策的眼眶发热。他记得老典客总说:“佛经讲慈悲,可护佑众生;但唐律讲公道,得为枉死者讨还血债。”此刻骨粉拼成的经文,每个字都在微微发光,竟将碑面的青黑色照得透亮。
“装神弄鬼!”一名巫师突然怒吼,举着骨碑就往王玄策砸来。蒋师仁早有防备,横刀迎着骨碑劈去,刀刃带起的劲风扫过新凝结的石碑顶部,“当”的一声脆响,竟斩落一块巴掌大的“碎石”。
可那落下的不是碎石。蒋师仁接住一看,瞳孔骤然收缩——那是半枚铜印,印面刻着“鸿胪寺少卿”六个篆字,边缘有一道明显的断裂痕,正是当年王玄策在河西巡察时遗失的那半块印绶!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王玄策为了救一个坠崖的驿卒,连人带印摔进冰河,捞上来时印绶已断成两半,另一半至今不知所踪。
“这印……”蒋师仁猛地看向王玄策,“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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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玄策接过半枚印绶,指腹摩挲着断裂处的齿痕。那齿痕是他亲手刻的,为了日后能认出失物,此刻与他一直贴身收藏的另一半严丝合缝。他忽然想起,当年捡到他印绶的,是一个自称吐蕃商队的人,说要带回逻些城好生保管,等他来取。如今看来,那根本不是商队,是吐蕃的细作。
就在此时,王玄策怀里的铜匣残片突然剧烈震动。那些金红色的碎片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轰”地一声彻底炸裂开来!无数金粉从碎片中涌出,如活物般飞向新凝结的石碑,在《金刚经》的经文上方烙出八个字——
“以唐礼入,以蕃礼死。”
字迹是梵文的,却带着唐楷的风骨,金粉落在碑面,竟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皮肉上,发出焦糊的气味。
“这是……诅咒?”蒋师仁的横刀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刀身映出的碑影里,八个字正在缓缓淌下金色的液体,像是在流泪。
王玄策还没来得及开口,脚下的地面突然剧烈晃动。新凝结的石碑底部“咔嚓”裂开一道巨缝,无数只白骨手从缝里伸出来,有的握着断戟,有的攥着碎印,有的指甲缝里还嵌着唐衣的布屑,猛地抓住他和蒋师仁的脚踝,将他们往地下拖拽!
“王正使!”蒋师仁挥刀去砍那些白骨手,可刀刃劈在骨头上,只溅起一片骨粉,断手立刻又从缝里长出新的,反而抓得更紧。
王玄策的断足被白骨手死死攥住,伤口的碎骨与那些白骨相触,竟传来一阵奇异的共鸣。他低头看去,那些白骨的指节上,竟刻着模糊的汉字——是二十八人的名字,每个字都被血浸透,早已深入骨髓。
“是他们……”王玄策的声音发哑,“他们在带我们去该去的地方。”
白骨手拖拽的力道突然加大,王玄策和蒋师仁双双坠入碑底的裂缝。下落的瞬间,王玄策看见十二名巫师站在碑顶,人骨铃铛再次响起,这次的调子不再诡异,反而带着一种庄严的肃穆,像是在送行。
坠落感只持续了片刻,他们便重重摔在一条甬道里。甬道两侧点着长明灯,灯油是酥油混着某种香料,散发着与逻些城不同的、属于长安的脂粉气。王玄策扶着墙壁站起来,断足踩在铺着毡毯的地面上,伤口的疼痛竟减轻了许多。
“这是……”蒋师仁举着火折子四处照去,突然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