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舟中论势

第一节: 星图现踪

殑伽河的汛期正烈,浊浪如奔雷般撞向楼船的舷板,溅起的水花带着河底的泥沙与腐草气息,黏在舱外的甲胄上,结成一道道深褐色的渍痕。王玄策立在主舱中央,玄色官袍的下摆被穿堂风掀起,露出腰间悬挂的青铜鱼符——符上刻着去年出使天竺的使团印记,此刻却沾着二十七位同僚的血锈。他的目光落在檀木案几上,案上整齐码放的三百枚青铜卦钱,是临行前钦天监所赠,本为占卜行程安危,此刻却毫无征兆地自行震颤起来。

青铜卦钱边缘的云雷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时而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那节奏竟与舱外浪涛的起伏隐隐相合。王玄策攥紧了鱼符,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他看着卦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动,先是勾勒出北斗七星的勺形轮廓,接着又延伸出二十八宿的星轨脉络,不多时便在案上铺开一张丈余宽的完整星图。星图中“天汉”的走向清晰分明,与白日里勘察的渡河浅滩精准对应,而星轨的起伏弧度,更是与殑伽河汛期的水流急缓分毫不差。

“王正使!”舱门被猛地推开,蒋师仁提着陌刀闯了进来,甲胄上的水珠顺着刀刃滴落,在地面砸出一串细密的湿痕。他刚率领从吐蕃借来的一千二百骑巡查完南岸暗礁,又确认了泥婆罗七千劲旅的牛皮筏子已在下游绑扎妥当,本是来禀报渡河准备情况,却被案几上的星图惊得瞬间顿住脚步,声音里满是诧异:“这星图……竟与《大唐西域记》中失传的‘天象篇’描述分毫不差?”

“正是。”王玄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指尖轻轻拂过卦钱组成的星轨,“当年玄奘法师西行时曾提及此篇,说它能测算江河星宿之变,却没想到竟藏在这些青铜卦钱里。有了它指引,我们渡河时便能避开暗礁与漩涡,复仇的第一步,总算有了稳妥的依仗。”去年使团在天竺边境遇袭时,若能有此星图相助,二十七位同僚或许便不会葬身乱兵刀下,蒋师仁听着,攥紧了陌刀的刀柄,刀身因情绪激荡而微微震颤,甲胄的金属部件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话音未落,舱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撞击声——上游漂来的断木裹挟着碎石,正狠狠撞向船身。蒋师仁反应极快,陌刀出鞘的瞬间劈出一道凌厉的刀气,将扑面而来的浪花斩成细碎的水雾。刀气裹挟的劲风震落了舱顶堆积的雨水,那些水珠却没有落地,反而在空中凝聚成淡蓝色的水痕,顺着舱壁蜿蜒流淌,渐渐显露出墨色的字迹:“水战之要,在观天时、察汛情。辰时水流最急,暗礁易现;未时水势趋缓,乃渡河良机。当借星宿定方位,凭云气测风向,以筏为阵,以骑为锋,方能决胜水上……”

“是《卫公兵法》失传的‘水战天时篇’!”蒋师仁又惊又喜,这兵法是李靖将军所着,失传已逾三十年,如今竟以水珠凝字的方式重现,对即将到来的渡河之战而言,不啻于天赐的助力。王玄策凑近舱壁,逐字逐句地辨认,发现文中所述的渡河时辰与星图完全吻合,甚至详细标注了不同云色对应的天气变化——如“乌云如鱼鳞,三日内必有雨,宜暂缓渡河”“朝霞映河面,当日风平浪静,可全速推进”,这些细节恰好能弥补唐军对殑伽河气候的不熟悉,心中对今夜渡河的决心愈发坚定。

就在两人细究兵法内容时,舱角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去年从天竺佛寺带回的铜佛残核——那是遇害译官生前供奉的器物,佛身还留着被刀劈的裂痕,此刻竟自行滚动起来,顺着案几的边缘滑入星图。残核上未干的血渍(实则是译官遇害时溅上的热血)滴落在青铜卦钱上,瞬间化作金红色的光纹,顺着星轨迅速蔓延开来,将整个星图染成一片璀璨的金色。

骤然间,整个主舱内光芒大盛,星图竟投射出一道清晰的虚影在舱壁上:画面里是连绵的山谷,七处隐蔽的营地错落分布在山谷间,每处营地外都有天竺兵卒手持长矛巡逻,粮囤堆积如山,甚至能看到兵卒们搬运粮草的身影——这正是与天竺叛军勾结的键陀罗残军的屯粮之地!去年使团遇袭,这支残军便是主力,他们凭借山地地形藏匿粮草,屡次骚扰唐军补给线,如今知晓了他们的屯粮地,只要渡河后派轻骑突袭,便能截断敌军的补给,大大削弱其战力。

“太好了!有星图定方位,有兵法授战法,还有屯粮地的情报,此战我们必能为弟兄们报仇!”蒋师仁难掩激动,陌刀在手中转了个刀花,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他想起去年与王正使一同逃出天竺时的狼狈——两人穿着破旧的布衣,靠野果充饥,日夜兼程才抵达吐蕃边境,如今终于集齐八千余骑,又有这般天助,定要让天竺叛军血债血偿。

王玄策却没有完全放松,他注意到铜佛残核的血渍正顺着星图流向舱底,而舱底的角落,竟埋着一件青铜器物——那是文成公主当年出使吐蕃时,在这一带埋设的青铜星盘,盘面刻着“永徽四年测”的铭文,本是用于标记方位与节气,此刻却突然自行转动起来,指针指向的方向,正是天竺叛军的主力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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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盘转动的同时,盘面上的铭文正被一丝暗红的血渍慢慢侵蚀,那血渍呈明显的指尖形状,边缘还带着淡淡的异域香料气息——这绝非唐军、吐蕃骑兵或泥婆罗将士所有,吐蕃人惯用酥油香气,泥婆罗人偏爱豆蔻,而这香料的味道,与去年袭击使团的天竺兵卒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王玄策心头一沉,猛地看向蒋师仁:“蒋校尉,立刻传令下去,彻查营中所有外来者!这血渍是天竺密探混入唐营时留下的指痕,他们定是想暗中破坏我们的渡河计划,甚至可能在筏子上做了手脚!”

蒋师仁脸色一凛,当即提刀转身:“末将这就去!定要将那密探揪出来,让他为二十七位弟兄抵命!”他脚步匆匆地走出舱门,甲胄的声响渐渐远去,王玄策望着他的背影,又转头看向案上的星图与舱壁的兵法字迹,指尖轻轻敲击着檀木案几,陷入沉思。天竺密探的出现,说明叛军早已察觉他们借兵复仇的动向,此战或许比想象中更加凶险,但有这三样“天赐之物”相助,再加上八千余骑将士的复仇决心——吐蕃骑兵善山地冲锋,泥婆罗劲旅擅水上作战,唐军则精于阵法调度,三者结合,定能踏平天竺,为二十七位同僚讨回公道。

烛火跳动间,星图的光芒与舱壁的兵法字迹交相辉映,青铜星盘仍在缓缓转动,指针始终指向天竺叛军的方向,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渡河之战,默默指引着胜利的道路。舱外,殑伽河的浪涛依旧汹涌,却再也挡不住唐军复仇的脚步,楼船的帆篷在风中舒展,如同即将展翅的雄鹰,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划破浊浪,驶向对岸的战场。

第二节: 血指引航

咸腥的圣河风裹着碎雨斜斜撞在楼船舷窗上,王玄策扶着舱壁的手猛地攥紧,断足处缠着的麻布早被血浸透,每挪动一步都似有钝刀在骨缝里碾过。他低头看向脚下嵌在舱板中央的星盘,青铜刻度上还凝着昨夜观测北斗时的霜花,此刻却被他踏过的血渍晕开,暗红顺着星轨纹路缓缓漫延。突然,星盘边缘嵌着的七道金线骤然亮起,细如发丝的金线像活物般刺入血渍,在舱板上飞速游走,金芒过处竟勾出两行藏文密约。

蒋师仁按在腰间陌刀上的手瞬间绷紧,刀鞘上的缠绳被指节攥得发白。他凑上前细看,金线勾勒的密约里,“吐蕃大论”与“天竺余党”的字样格外刺目,墨迹在金芒映照下泛着诡异的暗红。“将军,这墨迹不对劲。”蒋师仁声音发沉,伸手捻起一点未干的墨痕,指尖传来细微的粘稠感,凑近鼻尖时,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着鞣制皮革的味道扑面而来。

王玄策点头,断足在星盘上站稳,目光扫过舱角堆叠的羊皮卷:“取那卷遇潮显形的来。”两名亲卫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卷泛黄的羊皮卷,蒋师仁提着水桶上前,指尖蘸了点海水,轻轻滴在羊皮卷中央。不过瞬息,水渍漫开的地方竟渐渐显露出字迹,与星盘上金线勾出的密约分毫不差,而那些墨迹在水渍中微微晕染,暗红色的边缘竟泛起淡淡的血珠——这分明是用活人鲜血调墨书写而成。

“是唐军俘虏的血。”王玄策的声音冷得像舱外的海水,他指着墨迹中隐约可见的细小血纤维,“当年我出使天竺,见过当地部落用鲜血制墨的法子,需取活人颈侧动脉血,混以松烟和密蜡,字迹干后遇水才会显出血珠。”蒋师仁猛地攥紧陌刀,刀身发出轻微的嗡鸣,他上前一步,陌刀刀尖轻轻挑起羊皮卷,腕力一震,刀气顺着刀尖散开,如无形的风刃撞向舱壁。

“咔嗒”一声轻响,舱壁上看似平整的木板突然向内凹陷,暗柜的门被刀气震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卷泛黄的绢布。蒋师仁伸手取出,展开时,绢布上绘制的河道与港口清晰可见,角落处题着一行小字:“贞观十九年,玄奘记五印度漕运”。可当他将绢布凑到窗边光亮处,却发现原本标注主航道的墨线被人用淡墨篡改,而那些篡改的线条边缘,正有细小的白色粉末缓缓渗出,落在舱板上,遇水便化作淡淡的青雾。

“是解毒药粉。”王玄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想起此前军中士兵染上的怪病,高烧不退,咳血不止,军医们束手无策,如今看来,这篡改的航道恐怕与毒药有关。就在此时,蒋师仁腰间挂着的铜佛碎片突然滑落,落在药粉之中。那碎片本是玄奘西行时带回的佛像残片,此刻接触到药粉,竟发出淡淡的金光,碎片周围的药粉瞬间凝聚成细小的颗粒,朝着舱板中央的卦钱飞去。

舱板上原本散落的三十六枚卦钱突然浮空,铜钱边缘泛着与铜佛碎片同源的金光,在舱顶缓缓旋转。王玄策仰头望去,只见那些卦钱在空中不断调整位置,最终拼成了一行隶书:“因粮于敌,以战养战”。这正是《太白阴经》中记载的妙策,当年李靖破突厥时,便曾用此计夺取敌军粮草,反败为胜。

“原来如此。”王玄策豁然开朗,吐蕃与天竺余党勾结,篡改漕运图,想必是想通过航道运送毒药,而解毒药粉藏于图中,铜佛碎片引动卦钱,便是指引他们找到破敌之法——夺取敌军粮草,既能解军中缺粮之困,又能断绝敌军补给。可还没等他细想如何部署,楼船突然剧烈摇晃,舱内的油灯摔在地上,火焰顺着木屑蔓延,亲卫们连忙扑火,窗外的海面上传来阵阵沉闷的水声,不似海浪拍打船身,倒像是有无数重物在水下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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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师仁冲到舷窗边,推开窗户,冷雨瞬间打湿了他的战袍。他眯眼望向海面,只见水下隐约有黑影穿梭,数量竟有数百之多,那些黑影移动的速度极快,朝着楼船的方向逼近。“不是鱼群!”蒋师仁大喝一声,陌刀出鞘,刀光划破雨幕,朝着水下斩去。刀气入水,激起数丈高的水花,水花中,一艘潜舟的船头露出水面,漆黑的船身上刻着一串熟悉的编号——那是去年唐军在龟兹之战中遗失的弩机编号,如今竟被熔铸在吐蕃潜舟的船头!

“三百艘,全是装满粮草的潜舟!”一名了望的士兵在桅杆上大喊,声音里带着惊恐。王玄策扶着舱壁走到舷边,断足的疼痛早已被怒火压下,他看着那些潜舟在水下排成阵列,朝着楼船合围而来,船头的弩机编号在雨幕中泛着冰冷的光,像是在嘲讽唐军的失利。

蒋师仁的陌刀在手中转动,刀身上的雨水顺着刀刃滴落,他转头看向王玄策:“将军,下令吧!末将愿带一队死士,潜入水下,夺了这些粮草!”王玄策摇头,目光落在舱顶仍未散去的卦钱上,“‘因粮于敌’,不仅要夺粮,更要让这些粮草成为吐蕃的催命符。”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枚虎符,递给蒋师仁,“你带五百亲卫,乘快船绕到潜舟后方,用火箭引燃他们的粮草,我率主力在正面牵制,待火势起时,再发动总攻。”

蒋师仁接过虎符,单膝跪地:“末将领命!”起身时,他的陌刀已经扛在肩上,刀光映着他眼中的决绝。王玄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舱门处,转身走向星盘,此刻星盘上的金线仍在闪烁,血渍勾勒的密约旁,竟又多出一行金线——那是玄奘在漕运图上标注的暗渠位置,正是潜舟的必经之路。

“天助我也。”王玄策低声道,断足在星盘上重重一踏,血渍再次漫开,金线顺着暗渠的方向延伸,在舱板上画出一条清晰的路线。他召来副将,指着金线勾勒的路线:“派十艘快船,载着炸药,从暗渠绕到潜舟下方,待蒋将军的火箭燃起,便引爆炸药,断绝他们的退路。”

副将领命而去,舱外的雨声渐渐小了,海面上的潜舟越来越近,船头的弩机已经对准了楼船的甲板。王玄策扶着舱壁,缓缓站直身体,断足的疼痛让他额头渗出冷汗,可他的目光却异常坚定。他知道,这场仗不仅关乎粮草,更关乎大唐在西域的威严,吐蕃与天竺余党想借着粮草和毒药瓦解唐军,可他们万万没想到,一滴血、一卷图、一枚铜佛碎片,竟引来了破敌的妙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