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金顶现踪
殑伽河的晨雾还未散尽,浊浪拍打着岸边嶙峋的礁石,溅起的水花混着血腥气落在八千余骑的甲胄上。王玄策勒住胯下乌骓马,玄色锦袍下摆被河风掀起,露出腰间悬挂的半截鎏金符节——那是去年天竺使团二十七人血染王庭时,他从副将尸身紧握的手中夺下的遗物。身后,吐蕃借调的一千二百骑士按捺着躁动,他们的氆氇披风上还沾着雪山融水凝结的霜花;泥婆罗七千骑兵的象皮盾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盾面雕刻的迦楼罗神鸟喙爪锋利,仿佛下一刻就要扑向对岸摩揭陀太阳神庙的金顶。
“王正使,”蒋师仁的陌刀在手中转了个刀花,刀刃劈开晨雾划出一道寒光,“前锋探马来报,金庙四周的婆罗门祭司都已撤走,只留百余持械沙门守在殿门,恐有埋伏。”他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低,左手不自觉摸向腰间的伤处——去年那场屠杀里,他为护王玄策突围,被天竺兵的弯刀划开了半尺长的口子,至今阴雨天还会隐隐作痛。
王玄策抬眼望向对岸,金庙的鎏金屋顶在薄雾中若隐若现,那层历经百年的金瓦本该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此刻却像蒙了一层洗不掉的血污。他想起使团刚入天竺时,戒日王后裔还曾在这金庙内设宴,彼时殿内檀香缭绕,婆罗门诵念的经文伴着恒河流水声,谁曾想不过月余,昔日礼遇便化作屠刀相向。“去年二十七人血债,今日需用这金庙的砖瓦来还。”他抬手将符节按在马鞍上,断足金线从袖中滑落——那是文成公主临行前赠予的护身之物,金线末端缀着的翡翠坠子,此刻正随着马匹的起伏轻轻晃动。
“传我将令,吐蕃骑兵从左翼渡河,牵制庙侧塔楼守军;泥婆罗骑兵正面列阵,待我与蒋校尉入殿后,即刻封锁所有出口。”王玄策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河风,清晰地传到每一位骑兵耳中。吐蕃将领阿罗憾立刻举起狼头令旗,一千二百骑士纷纷摘下背上的长弓,箭囊里的狼牙箭在晨光中泛着冷光;泥婆罗将领婆湿提婆则拍了拍象皮盾,七千骑兵齐声呐喊,声浪震得殑伽河的浪头都矮了几分。
蒋师仁率先催马踏入河中,陌刀斜指天空,水花顺着刀身流淌,在刃尖凝成水珠。王玄策紧随其后,乌骓马踏水而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靴筒,却丝毫未影响他的视线——他的目光始终锁定着金庙的金顶,那曾象征天竺王权与信仰的屋顶,此刻在他眼中只剩复仇的靶心。
待两人率亲卫骑兵踏上对岸时,守在殿门的沙门已举起了长矛,为首的沙门穿着朱红袈裟,手持锡杖,厉声喝道:“唐使休得放肆!此乃摩揭陀圣庙,岂容尔等兵戈相向!”
“圣庙?”蒋师仁冷笑一声,陌刀突然劈出,刀风卷起地上的碎石,直逼那沙门面门,“去年尔等在这‘圣庙’之外,屠杀我大唐使团二十七人时,怎不提起‘神圣’二字?”他的声音里满是怒火,去年亲眼所见的惨状再次浮现——副将的头颅被挂在庙门之上,文书的尸体被抛入恒河,鲜血染红了整片河水,连飞鸟都不敢靠近。
那沙门被蒋师仁的气势震慑,后退半步,却仍强撑着说道:“那是误判!是尔等唐使擅自闯入禁地,才招致杀身之祸!”
“禁地?”王玄策向前一步,断足金线突然从袖中飞出,缠住那沙门手中的锡杖,轻轻一扯,便将锡杖夺过,掷在地上,“我大唐使团持国书而来,依礼拜访,何来‘擅自闯入’?尔等不过是受吐蕃大论唆使,妄图借天竺之地,阻我大唐与西域通好!”他说话时,目光扫过殿门两侧的经幢,那经幢上刻着的梵文经文,与去年在使团遇害现场发现的残片一模一样。
就在此时,金庙的金顶突然传来“咔嗒”一声脆响,紧接着,三百片金瓦同时剥落,如金色的暴雨般从屋顶坠落。王玄策与蒋师仁同时抬头,只见那些金瓦在空中翻转,背面刻着的“戒日王敬造”梵文清晰可见——那是百年前戒日王为纪念统一北天竺所铸,如今却成片坠落,仿佛在为昔日的荣光哀悼。
更令人震惊的是,瓦缝中渗出的并非雨水,而是深褐色的液体,那些液体顺着殿檐流淌,落在地上后竟慢慢显露出字迹——那是《大唐西域记》中早已被焚毁的“金庙篇”内容!王玄策心中一震,他曾在长安见过玄奘法师手稿中的“金庙篇”,记载着戒日王时期金庙的建造始末,以及天竺与大唐的友好盟约,却没想到这被焚毁的篇章,竟以如此方式重现。
“王正使!”蒋师仁突然低喝一声,指向那些坠落的金瓦,“您看那瓦纹!”
王玄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片金瓦落在自己脚边,瓦纹间竟有细微的凹槽。他立刻想起文成公主赠予的断足金线,那金线不仅是护身之物,更是公主亲手打造的寻物工具,能感知青铜器物的气息。他毫不犹豫地将断足金线刺入瓦纹,金线刚一接触凹槽,便如活物般顺着纹路游走,很快就在金瓦下方勾出一道青铜轮廓——那是一柄三尺长的量天尺,尺身刻着的“显庆三年测”铭文,正是文成公主当年派使者入天竺测量天文时所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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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此刻,那铭文正被暗红色的血渍侵蚀,血渍顺着尺身的纹路蔓延,仿佛要将“显庆三年”四个字彻底掩盖。王玄策伸手抚摸量天尺,指尖触到的血渍早已凝固,却仍能感受到其中残留的温度——那是大唐使者的血,是去年在金庙附近遇害的天文官的血。
“这群贼子!”蒋师仁见此情景,怒火更盛,陌刀突然劈向身旁的经幢。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经幢被拦腰斩断,碎石飞溅间,竟有一个密封的玉匣从经幢内部震落。玉匣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声响,王玄策弯腰将其拾起,打开匣盖的瞬间,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匣内放着一块象牙板,板上用吐蕃文写着“金庙弑使”四个血字,落款正是吐蕃大论禄东赞的印章!
“果然是吐蕃大论在背后捣鬼!”王玄策握紧象牙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去年使团遇害,根本不是天竺所为,而是禄东赞借天竺之手,妄图破坏我大唐与西域各国的关系!”他想起去年入天竺前,曾听闻吐蕃与天竺暗中往来,却没想到对方竟如此狠毒,不惜杀害大唐使者,嫁祸天竺。
就在此时,殿内突然传来一阵异动,一尊铜佛的残核从供桌上滚落,径直飞入量天尺的凹槽中。佛核接触量天尺的瞬间,佛身内残留的佛血突然渗出,与尺身上的血渍相融,竟慢慢染成了金色。那金色的血液在尺身上流动,最终凝成七个红点,每个红点旁都浮现出细微的梵文——那是金庙内七处暗弩机关的坐标!
“王正使,小心!”蒋师仁突然将王玄策推开,陌刀横在身前。几乎就在同时,殿内四周的墙壁突然射出弩箭,箭雨如蝗虫般袭来,却被蒋师仁的陌刀一一劈开。原来那些暗弩机关早已被触发,若不是佛血凝成的坐标提醒,两人恐怕早已中箭。
王玄策站稳身形,抬头望向殿内的铜佛,只见那铜佛的双眼突然转动,瞳孔里嵌着的东西让他浑身一震——那竟是唐军当年被熔的仪仗戟尖!去年使团遇害后,天竺兵曾将唐军的仪仗兵器熔毁,扔入恒河,却没想到这些戟尖竟被嵌入了铜佛的瞳孔,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那场屠杀。
“蒋校尉,”王玄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沉重,却更多的是坚定,“今日我们不仅要为二十七位兄弟报仇,更要揭穿吐蕃大论的阴谋,让天竺与西域各国知晓真相!”他举起量天尺,金色的血点在阳光下闪烁,“这七处暗弩机关,便是禄东赞罪行的铁证!”
蒋师仁点头,陌刀在手中握紧,刀刃上的寒光映着他的眼神,满是决绝:“末将愿随王正使,踏平这金庙,还大唐使团一个公道!”
此时,殿外传来骑兵的呐喊声,吐蕃与泥婆罗的骑兵已突破了金庙的外围防线,正朝着大殿逼近。王玄策看着手中的量天尺,又望向铜佛瞳孔中的戟尖,心中默念:“二十七位兄弟,今日我王玄策,定要让尔等血债血偿!”他抬手将量天尺收入怀中,断足金线再次从袖中飞出,缠住殿门的横梁,大喝一声:“蒋校尉,随我入殿,取出暗弩机关的证据!”
蒋师仁应声跟上,陌刀劈开身前的箭雨,与王玄策一同踏入殿内。殑伽河的浪声仍在耳边回响,却盖不住金庙内兵器碰撞的声响,更盖不住大唐使者复仇的决心——这金庙对峙,不仅是为了二十八人的血债,更是为了大唐的尊严与荣耀,容不得半分退缩。
第二节: 戟尖密码
王玄策指尖扣住铜佛瞳孔里的戟尖,指腹触到的不仅是熔铸的糙痕,还有一道极细的暗槽——那是唐军仪仗戟特有的榫卯工艺,寻常工匠绝无可能仿制。他屏气凝神,拇指顶住戟尖末端,借着指力缓缓撬动,只听“咔”的一声轻响,暗槽应声弹开,一卷叠得紧实的麻纸从槽内滑落,落入掌心时还带着铜佛腹腔残留的余温。
“王正使,当心有诈。”蒋师仁的陌刀悬在王玄策身侧,刀刃斜指地面,目光警惕地扫过殿内梁柱——方才暗弩突袭的箭雨虽被劈开,可谁也不敢保证这金庙中还藏着多少未触发的机关。他看着王玄策展开麻纸,瞳孔骤然一缩:“这是……《兰亭序》的摹本?”
纸上的墨迹被酥油灯熏得发暗,边缘泛着陈旧的焦黄,王羲之笔下“飘若浮云,矫若惊龙”的字迹间,却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密密麻麻的纹路——那根本不是书法,而是一张金庙的机关分布图。王玄策指尖抚过“之”字的捺笔,触感粗糙,竟是用针在纸上刻出的凹槽,凹槽里还残留着些许朱砂粉末,顺着纹路串联成一个个小圈,正是方才佛血坐标对应的暗弩位置。
“不是普通摹本,是机关图。”王玄策将图纸举到晨光下,阳光透过纸背,让那些刻痕愈发清晰,“你看这些朱砂圈,与方才量天尺上的暗弩坐标完全重合,只是……”他突然顿住,眉头紧锁,“这张图上标注的机括转向,与佛血显示的方位竟有三处偏差,像是被人刻意篡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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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师仁上前一步,陌刀刀尖轻轻挑起图纸边缘,避免手指触碰可能存在的毒粉。他盯着图纸上的偏差处,突然挥刀向下,刀气如裂帛般扫过殿内地砖——只听“轰隆”一声,三块青石板应声碎裂,露出下方埋藏的暗格。暗格里铺着一层深灰色的香灰,还带着淡淡的檀香,正是玄奘法师当年在天竺弘法时常用的解毒香灰,能解百毒,更能中和机关触发时的毒烟。
“玄奘法师的‘五天竺秘术注’!”王玄策俯身细看,暗格底部的石壁上,用梵文刻着几行小字,正是玄奘当年游历五天竺时,记录的各地寺庙机关秘术。而那被篡改的机括位置,恰好对应着秘术注中“反触发”的关键节点,此刻正有细小的香灰从石缝中渗出,显然是有人动过手脚后,用香灰掩盖了痕迹。
就在此时,殿外突然刮进一阵狂风,将供桌上散落的铜佛碎片吹起,径直落入暗格的香灰中。碎片接触香灰的瞬间,竟发出“滋啦”的声响,香灰中泛起淡淡的金光。王玄策与蒋师仁同时抬头,只见方才剥落的三百片金瓦突然从地面浮空,如群鸟归巢般朝着殿顶飞去,每片金瓦的位置都丝毫不差,最终在殿顶拼成一幅巨大的阵法图——图中线条纵横交错,标注的阵眼与攻防路径,赫然是《卫公兵法》中早已失传的“破庙阵”!
“是李靖大将军的破庙阵!”蒋师仁失声惊呼,他曾在长安的兵书中见过此阵的残图,专为寺庙等狭窄地形设计,可借梁柱为障,以少胜多,却没想到竟完整地刻在金庙的屋顶上。他突然明白,这金庙从建造之初,便藏着大唐与天竺友好的印记,只是后来被人篡改了机关,变成了藏祸之地。
远处突然传来“咔嗒咔嗒”的机括声,像是无数齿轮在同时转动。王玄策心中一紧,快步走向殿门,只见方才守在殿外的天竺僧兵突然纷纷倒地,脸色发黑,七窍中渗出黑血,显然是中了剧毒。他俯身查看一名僧兵的尸体,目光落在对方手中的转经轮上——那转经轮的木质纹路异常粗糙,凑近细看,竟发现轮壁上还残留着细微的骨节痕迹!
“这不是木头……”蒋师仁的声音带着一丝寒意,他用陌刀挑起转经轮,刀尖轻轻刮过轮壁,剥落的碎屑中竟露出白骨的质地,“是人的肋骨!”
王玄策的心脏猛地一沉,他想起去年使团遇害时,有三名唐军俘虏被天竺兵带走,从此下落不明。他颤抖着伸出手,将转经轮的轮轴拧开,只见轮轴内部卡着一枚小巧的铜铃——铃身上刻着“鸿胪寺”三个字,正是大唐鸿胪寺密探专用的信物!
“是鸿胪寺的密探……”王玄策握紧铜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们定是查到了吐蕃大论与天竺勾结的证据,才被灭口,连骸骨都被制成了转经轮。”他想起密探出发前曾对自己说过,若三个月内未归,便说明已遭不测,却没想到对方竟落得如此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