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门外突然跑来一名女侍,“您快去看看吧!小公子他…他…”

那分明是死产的婴儿,似乎是真的不甘心就这样被人世抛弃,在荼毗的柴堆上,发出了猫儿一般细弱的哭声。

人世的事往往就是这么喜忧参半。

这勉强从柴堆上保下一条命的小公子,身系产屋敷和橘氏两族的尊贵血脉,却是个先天不足的病秧子,虽然总是用药吊着口气,却被医师断言活不到元服之年,因此被迁往了别苑,连名字也没取。相比之下,妾室生下的几个孩子却都身体康健,活泼地长大了。

在小公子出生的第二年,曾是平安京第一美人、婚后却恶病缠身的德姬,终于撒手人寰。

贵族家的流言蜚语一向足以淹死人,平安京的大人小姐们又笃信灵异之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德姬夫人在御灵会上冲撞了邪祟,生的嫡子是不祥之人”的说法,开始在京里的大小茶会和狩猎会上流传开来。家中的仆役之间也开始有了种种传说,说那位住在别苑的小公子是和他母亲一样受了诅咒,虽然身体孱弱,脾气却乖戾暴躁,很是不好伺候,除了送药送饭,人人都避之不及。

平安朝的贵族盛行吃斋念佛,那小公子又身体虚弱,基本是被米汤喂大的,长到十几岁都还纤细苍白的像个姬君,大多数时间都在服药,只是随着年纪增长,展露出了那副继承自母亲的惊人美貌。

来来去去的人们也就开始议论,当真可惜了那张脸,要是有个健康的身子,加上源自橘氏的高贵血脉,说不准已是名动平安京的风流少年。可惜这位只能整天呆在屋里,骑射就不必谈了,连稍微着点风寒都咳到喘不上气,怕是真的命不久矣。

然而就像出生时一样,那位小公子的求生意志格外顽强,好几次病的就剩一口气,血都吐了一地,竟然硬撑着缓了过来,只是脾气越发的难以捉摸,发起疯来对人非打即骂。仆役们对他又厌又怕,面子上自然不敢表露,但那拐弯抹角越发露骨的讥讽嘲笑,却无时无刻不在宅邸里流传。

“正室生的有什么用,看那样子就活不久啊。”

“家主早就立阿茂公子做继承人了,那位不会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吧?短命鬼一个。”

“听说德姬夫人最初怀的就是个死胎,不知道被什么邪祟附体才又活了,真是太不吉利了,这样的怪物还是早点死掉比较好。”

这种流言自然也传到了家主耳中,可能是真的惧怕有什么东西作祟,产屋敷家主开始在京里遍寻通晓医术和阴阳术的大夫来为小公子诊治,但一次次都以失败告终。那脾气古怪的少年活是活到了元服的年纪,却连走到院子里都费劲,只能在天气好的时候坐在门口,看仆役家的小孩在庭院里唱着歌玩蹴鞠。

“大门外,挂松枝,挂呀挂,挂松枝;你拍二,我拍二,双叶松,绿莹莹,绿莹莹;三盖松,上总山,上总山…”

自降生人世以来,死亡如同刻印在骨髓里一般如影随形,唯一令他印象深刻的,就是从希望到绝望的一次次轮回,以及随之而来的恐惧,愤怒,屈辱和悲哀。

他不傻,心里清楚地知道因为经年累月的缠绵病榻,自己这个嫡子早就被家族视为弃子,乃至被下人们蔑视厌憎,这个家中不知有多少人在等他咽气。但他偏偏就不甘心去死,那强大到不顾一切的求生欲,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东西。

那一年秋天,有位医师应召而来。在见到这位小公子的一刻,这位实际隶属阴阳寮的“医师”就诊断出这不是单纯的先天不足,而是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作祟。但刚按阴阳寮驱邪的药方给那小公子服用没多久,病势反而加重了,被疾病折磨的失去理智的小公子发疯般地砍死了医师,却发现自己非但没有死去,还一天天恢复了健康的体魄,然而,代价是惧怕阳光,以及无法克制的、吞噬人类血肉的渴望。

在强烈的求生欲和未完成的阴阳术的双重作用下,他变成了一种被后世之人称为“鬼”的存在。当时没人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生物,以致在他血洗了整个别苑、隐匿于世间后,产屋敷家还以为是遭遇了什么野兽的袭击。直到族里新生的孩子皆早早夭折,继任的家主在不得已求助于神官后,才被告知那位自幼住在别苑的阴沉公子并没有死于“野兽”的袭击,而是真的变成了人神共愤的存在,神明因此而诅咒整个产屋敷家族,令其必须集全族之力,剿灭那不该存在于世的怪物,才能避免灭族的宿命。

注:

东国的叛贼:即平将门之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