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着雨,佛堂里头晦暗不明,长明灯的光越发耀眼起来,他望着长明灯,眯了一下眼睛,微笑着说道:“他二十岁那年,宫中过端午节,先帝在万岁山前头,带着嫔妃勋贵们饮宴,看御马监的勇士们跑马。那年他只是个小奉御,银鞍白马,穿一身银色铠甲,却系着大红色的斗篷,鼓声一响,一道大红色的影子飞驰如电。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夺了魁首,比那些久经战阵的监官们都要快得多。”
“一时掌声雷动。他拿了彩头,便到先帝面前去谢恩。先帝看了他的模样,也笑了,正好手边廊架处挂着一列茉莉花球,先帝便随手摘下来一个花球赐给他,又念道: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从此他的大名传遍六宫,人人都知道御马监有这号人物,一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妃嫔宫娥提起来,也都称他做小罗成。”
第104章 冯时
晦暗的光线从佛堂一侧轻轻淡去。天渐渐黑了, 方维看不清陈镇的五官,只有他的声音在佛堂中,越来越清晰地传过来。
“又过了四五年, 到了甲戍年间, 他做到了御马监的监丞。那年夏天,鞑子从古北口一路向南杀进来,从怀柔、昌平打到了通县, 沿路抢掠财物牲畜无算。后来竟是扎营在安定门外五里处,四周劫掠村庄后烧杀, 升起的黑烟在万岁山上看得一清二楚。
当时京城内的禁军, 不过四五万人, 又有大半是吃空饷的,实则老弱病残极多,粮饷不济,又不敢战。阁老们也都说应以坚壁为上,敌军劫掠完毕, 自然离去。于是禁军奉命,皆闭营不出。安定门外灾民成群结队嚎哭,跪求入城, 哭声震天。
这样对峙了十余天, 七月十五鬼节那天夜里,风雨大作。鞑子趁着大雨, 派了一千余人的精锐, 猛攻安定门, 一时火光冲天。到了后半夜, 守门的禁军连连告急,冯时便主动请缨, 带着勇士营的五六百骑兵出了安定门,和敌军战了两天两夜。
当时我义父带着我,在司礼监里日夜坐着,一直没有睡,等着前线的消息。到了第三天上,有人回报说鞑子退兵了,可是冯时却找不到了。义父着了急,便又派我带队出去找。
我到了安定门外,尸山血海,满地都是散落的兵器和残肢,雨水落在地上,全化成血水在四处流。我叫人在里头逐个翻找,见到还算齐全的,就拖起来看看。又找了大半天,终于被我在死人堆里找到了他,背上还插着削了一半的箭杆,脸上身上全都是血。”
当时他整个人是凉的,我也被吓坏了,以为他不成了。把人抬出来灌了些热水,渐渐喘出气来,只是拉着我的手说不出话。我又叫太医连夜来诊治,将背上的箭拔了,开了些伤药,总算是死里逃生。
这次伤了元气,他歇了半年多才能下床走动。等好了之后,他便是众望所归的御马监掌印人选,四卫营内,无有不服的。到了二十八岁上,他就顺顺利利接班成了掌印,我们平日也说他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没想到刚刚过了一年,他便过身了。”
方维提起吊子来,给陈镇倒了杯水,他便继续讲下去。
“第二年冬天,已经进了腊月,我记得都开始准备过年了。忽然有一天,我正在内官监值房里头坐着,就有人来传信,说要在河边的高台上动刑,叫二十四衙门里头不当值的都去看。我赶忙到了河边,见到上面的情景,吃了一大惊,几个人押着冯时在高台上跪着,义父在旁边看着,双眼通红。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出了大事了。
台下聚了上百号中官,上到掌印下到跟班们,挤挤攘攘地站了一片,大气都不敢出。我因为是内官监的掌印,站在最前头。义父就站起来,在高台上说道:冯时忤逆犯上,罪不容诛。杖一百,下锦衣卫狱。
我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杖一百,便是没有活路。冯时倒是神色很淡然,当下转到义父那一侧,给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他自己脱了衣裳,向下趴在条凳上。打了还没有二十下,背上、大腿上的肉便和着血一块一块地掉了下来。
腊月里正是滴水成冰的时候,我看着他整个人冻的通红,呼出来的白气渐渐淡了,血顺着凳子腿流下来,流到一半就冻住了。地上的血,也结成一块薄薄的冰。我心里疼得要命,不敢再看他,又望着义父,看他也是强撑着,手指不停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