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突然有个很瘦弱的小孩子从后面挤了出来,几步到了高台上,跪倒说道:“请老祖宗开恩,奴婢愿意以身相代,以命换命。”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高台上行刑的几个人停了手,便要把他拖下去。那个小孩子几下闪身躲过去了,又给我义父磕了个头,口齿很清楚地说道:“奴婢是御马监金鞍作里头写字的,名叫沈芳,是冯时公公名下。冯公公犯了什么罪,奴婢也愿意一同承担。奴婢自知命贱,老祖宗要打冯公公一百,便打奴婢两百,奴婢心甘情愿,死而无憾。”
我听的清楚,仔细端详这孩子,样貌端正,也并不出挑,倒是有点直愣愣的劲头。台下人本来就多,一时议论纷纷,都鼓噪起来。老祖宗脸色铁青,只说不出话来。冯时也听见了,咬着牙想起身,却起不来,只冲着那个小孩子招手。
那个叫沈芳的小孩就走过去在他身边跪下来。冯时一身是血,抬手已经很难了,却挥手给了他一个巴掌,喝道:“不懂规矩的东西,这也是你能张嘴的地方,还不快滚。”
沈芳抱着冯时的胳膊,脸贴着他,只是哭着不动。老祖宗便挥挥手,叫人把他扯开。沈芳又在台上挣扎。
老祖宗忽然说了一句:“沈芳,既然你一片孝心,我成全你。一百之数不能少。冯时杖五十,你杖五十。”
沈芳听了,又去叩头谢恩。他俩就在我面前接着把板子受完了。后来,冯时被打了五十下,人已经昏迷过去,就被拉到锦衣卫大牢里了。那个叫沈芳的小孩,被打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小团,僵死在高台上。
过了几天,听说冯时棒伤太重,死在大狱里了。我痛哭了一场,忽然又想起来那个小孩,觉得很不忍,也暗暗佩服他有孝心,便嘱咐几个手下人去打听。他们打听回来,说小孩送了安宁堂医治。我就说安宁堂那里,能治什么,果然回报说那孩子死在里头了。”
陈镇叹了口气,停了言语,屋里已经全黑了。他站了起来,从供桌上取了一支蜡烛点着了,又坐下来轻声问方维:“刚才跟你讲了个故事,你怎么看?”
方维低头道:“以小人的愚见,冯时公公是个英雄豪杰,沈芳也是孝顺孩子。他们父子情义,也算保全了,可谓有始有终。”
陈镇听了,默默坐了一会儿没出声。良久,他忽然笑了一下,低声道:“若是那个小孩没死呢?”
方维惊讶道:“哦?”
陈镇盯着他的眼睛,冷笑道:“几天前,我让他们翻了癸未年腊月安宁堂送诊病人的记录,拿给我看。我在里头找到了些有趣的东西,你要不要听一听?”
方维点头道:“小人有幸。”
陈镇就拿起一张纸来,念道:“沈芳,山东德州府平原县人氏,腊月初六被送进了安宁堂,腊月初十伤重身亡,年十岁。还有一个小孩子,名叫方维,是山西太原府榆次县人氏,浣衣局的小中官,得了伤寒,一直发热,腊月初三进了安宁堂,腊月二十八病愈,年十一岁。我又查了后来的记录,过了年,方维被选上了兴献王府的伴读,就出宫南下到了湖北。”
陈镇放下那张纸,眼睛射出冷冽的光来,定在方维脸上。“这个方维,是你吗?”
方维脸色很平静,默默注视着他,没有说话。
陈镇把茶杯顿在桌上。他起身走到观音像前,拈了三支香出来点着了,递给方维,轻声道:“观世音菩萨在上,你给这个叫方维的小孩上柱香吧,沈芳。”
方维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双手接了这三柱香,站了起来。他在观音像前面双膝跪倒,上了香,又三拜起身,望着青烟在香炉里直直地上升。
他挺直了腰背,转过身来。还是那个人,可是身上那种柔软圆滑的气质忽然消失了大半,他的眼睛里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一样,整个人透出些锋利的气势来。他躬身叫了一声:“伯父。”
陈镇微笑道:“我的好侄儿,我原以为你会不承认的。”
方维道:“老祖宗,十几年了,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我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陈镇笑道:“沈芳,其实我当时是动了心思,也跟我义父说过,想让你转做我的名下的,我们做中官的,也讲忠孝二字,也爱忠臣孝子。后来,听说你已经死了,我才收了高俭。这些年来,飞黄腾达的本来该是你。”
方维摇头,淡淡地道:“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我已经记不清了。他拜了您做干爹,也过的很好,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