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进了司礼监,看他们去行廷杖,才慢慢知道其中的缘故。原来廷杖的结果,是掌握在监刑的太监手中的。打板子的人,都是要看他们的暗号,手下分个轻重。他们的脚尖并起来,便是不给活路,分开来,便是有。手下若是留了情,就算面上打得血肉模糊,五脏六腑并没有损伤,上些药,就能活命。”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没到十几下,我干爹的肉便一块一块地掉了下来。我跪在你身前磕头,我看得见你的脚尖是并拢的。后来,我去替他,你是也心软了吧,想放我们一马。所以最后几十下,就没有下杀招。不然,我怎么能活得下来。”
尹奉的气息都乱了。他想说什么,抬起头来,却无力地连连咳了几声,咳得很深。他颤抖着拿出帕子去擦。沾着鲜血的帕子落在方维面前。
方维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爷爷,我知道今日问你这些,是忤逆不孝,天理不容。可是你告诉我,为什么。本来是有转圜的机会的。只要他能活下来,贬成小火者,到南京司香也好,种菜也好,他好歹还能活着。他可是你的儿子啊。”
尹奉整个人都颤抖起来,摇头道:“张太后要他的命,我……我不过是个奴才,又怎么护得住他?”
方维咬着牙道:“爷爷,张家的仇,我会慢慢同他们算。可是我从小就听干爹说,你是最宅心仁厚的,但凡宫人内监犯了事,要打要罚,你都会给他们求情。我干爹这件事,尚可以咬死了不认,或是下锦衣卫论罪,他好歹是御马监的掌印,自辩的机会也该有的。只要往后略拖一拖,便不愁没有活路。除非……你是有私心的,一定要他的命。”
尹泰听了,忽然笑了两声,用暗哑的声音道:“老天爷,是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吗?”他用手抖抖索索地指着方维:“我的孙子,这样无端端地揣测我。我原本就是快死的人了,你这样来催我的命。”
方维咬牙道:“爷爷,若是我揣测错了,我愿意以死谢罪。”他的眼神冷冷地看着对面的老人:“爷爷,你当年以司礼监秉笔掌东厂,最不愿意看到的,便是先帝要复立西厂,是不是?”
尹奉愣了一下,眼光直直地看着他:“这又是哪里的讹传?”
方维道:“这不是讹传。当年汪直汪太监,便是以御马监太监的身份,署理西厂。我干爹提起他来,也说他明锐果决,荡涤邪恶,是个英雄人物。我干爹去世的前几天,我在他跟前侍奉,他忽然跟我说道,若是能效法汪太监,这一世也是不枉了。几个月前,我终于查到了先帝的起居注,就是那几天,先帝召见了我干爹两次。我心中便明白了。一定是先帝跟前侍奉的人,透了风声出去,告诉了你。”
第112章 阴阳
四下一片安静。尹奉咧开嘴笑了, 笑得满脸的皱纹都在颤抖。“芳儿,你……你是真的长大了。我就说过,你最像我。实在不负我对你的期望。”
方维往前走了一步, 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般:“爷爷, 为什么你要……”
尹奉神色很平静:“我这一辈子,手上的人命也不算少了。可就算我现在闭上眼,也能看见冯时在我怀里抽搐着断气的情景。可是, 芳儿,我也是没办法。事非经过不知难, 等你到了我这个位置的时候, 你就明白了。”
方维摇摇头, 神色哀伤地看着他:“我不愿意明白。”
尹奉嘴角带着笑,眼睛里忽然精光大盛,仿佛从一个瘦小枯干的老人,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威势赫赫的大珰。“你就没有想过,论聪明机警也好, 圣上宠爱也罢,前朝汪直汪太监样样胜你干爹十倍。可是他既然那样厉害,为什么西厂也维持不了几年?”
方维便怔住了, 一时答不上来。
尹奉又笑了笑:“外头那些大臣们, 也口口声声喊着为圣上尽忠。可是那些人嘴上这样说,心里头可是拿自己当主人, 是一心想着和圣上共治天下的。历朝历代, 又不能不用他们, 所以……”
他说得有些快, 便卡住了。深吸了几口气,又闷闷地咳了几声, 嘴角溢出了些血沫子。
他用袖口慢慢地擦了下,勉力撑着笑道:“先帝处事,也是飞扬跳脱了些。”
方维的眼泪止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我干爹是忠孝两全的人,他……”
他又摇摇头,对着方维道:“我们在宫里头做事,待人接物的时候,要把自己当奴才,可深思明辨的时候,又不能全拿自己当奴才,掌内廷权柄之人,举足轻重,更加要慎重行事。芳儿,你还年轻,世上万物,有阳必有阴。阳就是圣贤道理,阴就是功名私利。阴阳调和,才是通行的正道。时局所限,也不宜置重刑,兴大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