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肃然道:“所以太后、司礼监、东厂和文臣们,都不愿意再设西厂。我干爹的事,原不是偶然,对不对?”
尹奉道:“他撞见张寿年冒犯宫女,原是偶然。可若是真的重建了西厂,想要他的命的,可不光是张寿年这些人。汪直汪太监最后能得善终,那是他命大。冯时若是……只怕要千刀万剐的。”
方维的眼睛都红了,他咬着牙道:“爷爷,当年……真的不能放他一马?”
尹奉看着他:“那天的板子打在他身上,我心里也像油煎一样,你上了高台,给我磕头,我就想着,这或许是天意要救他一命,可是……最后还是来不及了。”
他默然地闭上了眼睛,急急地喘着气。过了半晌,忽然又涌出一口血来,他歪头吐在地上。
方维冷然道:“这十几年来,你可有后悔过?”
尹奉呼出一口气来,恻然道:“芳儿,在我这个位置的人,便是如走钢丝一般,时时刻刻要提着小心。脚上略有些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死无葬身之地。这些年来,我心里时时难过,可是后悔……也谈不上后悔。”
方维的脸色铁青着,整个人如泥塑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尹奉歪着头,也不再擦嘴角的血迹,苦笑道:“张家眼看着就要倒了,我离大去之期也已然不远。你干爹的大仇,也快报完了。你等了这样十几年,终于看见这一天了吧。”
方维摇摇头道:“爷爷,我心里头……也还是很难过。”
尹奉道:“芳儿,我也要死了。我死后也会见到你干爹的。我这一世,原是有愧于他,可是我好歹保全了你们两个,对他也有交代了。”
方维低下头去,轻声道:“我能活下来,隐姓埋名这么多年。爷爷对我,又确有救命之恩。”他顿了顿,又抬眼望着尹奉:“爷爷,你保全我们,就是为了做你的棋子吗?”
尹奉冷眼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维道:“当年高俭在宣大战场上立了功,正好顺水推舟,给他安排了南京镇守太监的位子。”
尹奉笑了:“芳儿,你是个聪明人,如何不明白,这世上芸芸众生,又有哪个不是棋子。能当棋子的人,便是还有价值。高俭他不愿意当这正四品的棋子,宫里有一千人一万人愿意跪着求着来当。”
方维淡淡地道:“高俭做南京镇守太监这五年来,南方各地的庄田、商铺,分在你的亲戚族人名下经营,用宏济堂的账目洗的干干净净。前前后后向你孝敬了近十万两……”
尹奉脸色变了,枯瘦的手也颤抖起来:“芳儿,你……”
方维却越说越快:“你与张寿年,在江南的生意,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拆也拆不开了。高俭既要供着宫里的花用,又要孝敬着你们。只是这几年来,南方既有倭寇进犯,又有天灾频频,民生困苦之至,百姓身上再也盘剥不出一丝一毫。高俭知道无法交差,也是死路一条,又不甘心做弃子,这才……”
尹奉冷冷地打断:“别再说了。”他抬眼望着方维,肃然道:“芳儿,是陈镇派你来的,对不对?”
方维没有作声。
尹奉目光冰冷:“果然因果报应不爽。我是教出了一个好儿子,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瞎了眼。”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摇头道:“他倒是出息了。三年前,就是他将南京后湖庄田的事透给了言官,借着他们的势,逼着我上书隐退的。当年,我便已经跟他约定好了,江南的生意,就此打住,不再翻查。圣上心里也明白,他不愿意用我这个前朝的旧人,就给了我一个体面。”
方维默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叹口气道:“是他告诉我的,为宫里头做事,便只有君君臣臣,说不得什么父子情义了。”
尹奉苦笑道:“父父子子,他学我,倒是学了个十足十。”又冷笑一声,低声道:“他自己又难道干净?高俭往宫里的孝敬,至少也有两成落在他自己手里。饶是这样,高俭毕竟不是他自己收的,他也放心不下,早就想着换个人到这个位置上。”
方维低下头去,心中五味杂陈:“家有良田万顷,睡觉也不过三尺宽。爷爷,收手吧。”
尹奉道:“芳儿,你还是天真了。世间万事,阴阳交融,也都不过是人情世故。文官讲同乡宗亲,师徒同门。我们中官讲什么?本管名下,剩下的无非钱财开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