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1919年的四月,仿佛诸事不顺,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复古派的构陷、蔡先生被质询、和会外交失利、互助社解散、陈仲甫卸任北大文科学长。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总泛嘀咕,饶是受过高等教育、信奉唯物主义的学生,也都希望这个有些晦气的阴冷四月赶紧过去,五月后春暖花开,迎接花团锦簇的初夏。

日子一天天数着。眼看就要迎来曙光,临门一脚前,四月三十日,英法美三国在巴黎开了三国会议。

彼时国内一片忧惧不安,又还有部分人尚存微弱希望。但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最后的结果。

结果就是天不佑民国。

五月第一天的晨光一如期盼得那样明媚,道路两边的鲜花吐露着芬芳。法租界附近,售卖鲜花的花童一早就在街道旁的咖啡馆、面包店门口打转,转着眼睛找寻出双入对的男女兜售花朵。报童被提着警棍的洋警察从巷子里赶出来,街上衣饰考究的人看一眼,便失去兴趣移开了目光。

法国警察操着一口口音浓重的中文,恶狠狠道:“小子快滚,这里没人关心你们的地到底收回去了没。你还是去学校那边,兴许还能找到几个老师学生为了报上的话发疯。”

报童从地上爬起来,习以为常地拍了拍裤子上的土,低了低头,一言不发地跑了,灵活小巧的身形一忽儿就消失在了人群里。他跑过拐角,才停下来,喘着气厌恶地看了眼还立在巷子口的法国警察。

“呸!谁乐意分到你们这儿来卖报!学校那边的报纸早就被抢完啦。你们这群黄毛狒狒,早晚得让你们滚出北京!”

他说完,想起手上报纸上的内容,便一呆。报童都是家里穷得供不起孩子读书,才让半大小子出去尽早赚钱。他们这波报童都不认字儿,还是今早去报社领报纸,把报纸发给他们的记者叹着气、又红着眼给他们讲今早报上的内容。反正山东也是要完蛋啦,国内又要多一批外国人住进来。

报童不由得悻悻然。他看了眼自己手上的报纸,将它们小心地卷好,拿在手里往城东头走,一边喃喃道:“嘿,你说这世道。难不成这些狒狒就都赶不走了?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完啊,这玉皇大帝怎么能看着外国人跑到他老人家地盘这么作威作福?没天理啊。”

他叹着气,怀着一种惊惧的心情跑远了。越离开租界,眼前光景越是贫瘠,色彩也从绚丽变作灰沉。西装革履的正装和各色的洋裙套装渐渐变成了灰的、青的、黑的长衫和校服。他开始呼喝、唱报,这一次,没等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报纸,周边走过的人便都被吸引了注意力,涌上前来。短短十分钟,一百张报纸销售一空。

报童一边数着钱币,一边偷眼去打量路上拿着报纸在看的人们。每个人眉头都皱得死紧,整条街的人互相看看,开始交谈,交谈逐渐变成议论,议论逐渐变成争辩,争辩逐渐变成了吵闹。最后,都尽数变作了哭腔。

报童再不敢看下去,他压低了帽檐,小跑起来,一路穿着哽咽的人群,也不看方向,只是低着头跑。跑到哪里?还没想,只是不能再呆下去,再呆下去自己也便要哭了。

-

五月一日,女师。

“校长禁止咱们印刷新一期报纸,昨天我去找印刷厂,他们说收到了校长的信,以后不收咱们的单……”

裴瑄正听着《娜拉号》杂志编辑组的同学对她汇报情况,忽然注意到不远处陶玄大步跑过来。她神情惊惧,竟是透着股害怕。裴瑄从未见过这位性格活泼坚韧的学姐露出这副表情过,便立刻示意面前的同学停一下。

陶玄匆匆站定在她们面前,顾不得问候了,睁大了眼同她道:“出大事了,巴黎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