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在家呆了几日,父亲的病还是那样,没有好转但也没有加重。只他自那日和大哥谈话后便不怎么与他说话了。正好他现在也素日躺在床上,其实父子俩还是挺好避开的。

母亲虽然对大哥有些微词,但她到底是天下第一号慈母,又大半年没见子女,想念得很。如今儿女都回到她身边,更是喜不自胜,每天指挥着佣人做新菜式,风风火火的,把在卧室呆着的父亲搞得烦不胜烦,大声抱怨过好几次。不过母亲总不去理会。

裴瑄自那日后便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哥了。不过他们兄妹关系本就生疏,她不亲近裴其栩也不会让人奇怪。裴其栩自己都不在意。

其实裴瑄一向是知道自己大哥身上的一些毛病的。她同裴其栩始终无法亲近起来,一个原因是他少小离家求学,他们兄妹间又有一定的年龄差距,所以没有共同话题。另一个原因,就是裴其栩这个人其实非常冷漠,无论是外人或抑是家人,他都是冷冰冰的样子,从来让人感觉不到他的真诚与对什么东西的炽热。他就是那样,永远不紧不慢,其实从外到里都是冷的,只顾得上自己。

其实裴瑄甚至对他爱自己与否都表示怀疑。他就像个运作精良的机器,只为了自己的目的行事,别说为了什么不相干的人民了,即便是家人,对他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不一定吧,如果说有谁是会为了自己的理想能牺牲掉一切亲人朋友的,那裴其栩就是这样的人。

裴瑄想,正是因为她从她大哥身上感觉不到对亲人、普通人的爱与关切,她从他身上得不到被爱的安全感,所以她不愿意和他亲近。其实也很难想到该怎么和裴其栩成为亲密无间的兄妹。

换作以前,想必她也会和母亲一样,觉得心里泛着嘀咕,但又说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可如今她深入了北京的学生运动,看到了那么多人真切的诉求,感受到了他们为了这个民族抛头颅、洒热血的决心。心刚以血荐轩辕,天地若有灵,也会为之落泪,相比之下,裴其栩简直与他是极与极的对比。

她在他身上看不出那样的热血,只能看到他对民众与苦难大众的漠视。正如她离家前所想的那样,她的大哥从不屑俯身去看,他眼中是那些所谓大的东西,容不下草芥。

可这世间多草芥。站在人民的头上,却不去看人民,那么他所追求的崇高,注定是空的,没有人在底下托着,迟早一日会摔得粉身碎骨。

这样的道理,守常先生明白,世炎和仲懈也懂得。可她的大哥不懂。

恍惚间,她忽然对这些往常一知半解的大主义有了更深的感悟。延年用工读互助社来实践无政府主义,最终得出的结果是失败。因为什么?因为他终究只是在社会的中上层的极少数知识分子中做了实践。世炎和仲懈尚且还会去长辛店在工人中做调研、实践他们的马克思主义,正因为如此,他们取得了成就感,他们在收获里逐渐坚定了自己的立场。他们的实践,是有结果的。

于守常先生他们,马克思主义经受住了他们的检验,并以实际结果告诉他们是有用的。所以他们将之定为自己的信仰,并就此走上了这条坚定的实践道路。

她此刻才对他们、以及他们信仰的那个主义肃然起敬。诚然,学生运动之前,她对这些事是不太在意的,对当下的时局,虽常有不满,却从未有更多的想法。可那日听到裴其栩的话,听到他对政府的评价。她承认,他的有些话全然是对的,只要中国一天被这个倒行逆施、卖国求荣的政府统治,那就一天没有办法彻底蜕变。可是南方政府又凭借什么来号称自己是对的那个政府呢?它如何对人民保证?倘若政府内多的是裴其栩这样的人,那充其量不过是北洋政府高明不了多少的替代品罢了。

试问它如何使这个国家重新强大?武力嘛?八十年来被打压、被压迫,这样的武力差距不是一朝一夕间能弥补的。那它又有什么优势?仅仅是宁折不弯的爱国心吗?这不是一个政府基本该有的素养吗?

当初孙先生推翻帝制,反的是封建皇权,是要给每个人作为人的权利,此后不必作奴仆活着。但共和许多年了,就算她没有亲眼去看,也知道在这片饱受战乱的大地上,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勉强苟活着。北京都有比长辛店要惨千倍万倍的地方,更何况全国?

如果必定要选择一个新的政府,那她希望这个新的政府是能给人民真正带来福祉的。别的好听的话听了太多了,什么对外的、对内的野心,不切实际的空话,那些政客们虚伪的允诺,通通都听够了,老调重弹,不过是历史的一个又一个轮回。倘若有人能打破这轮回,以曙光投之这千疮百孔的中华,能躬土地、扶人民,能亲眼望黎民苦难、亲耳听苍生哭号。那这样的政府,即便为迎接它的到来付出一切,她都是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