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海锋这样对他说的时候,单军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恨透了职责这个词。

是,现在的他们不是五年前了,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胡天胡地横行霸道的轻狂少年,他也不再是军区大院里的篮球场上,在灿烂阳光下沐浴着自由的周海锋。那时他们的距离只有球场和家属区的那一道栏杆,现在,他们从天各一方横跨万里,站在了彼此的面前,面前却横亘着这个词,职责。

在部队这些年,单军的肩膀上扛着的不再是张狂少年的肆无忌惮,而是沉甸甸的军人荣誉。他已经知道责任两个字的分量,懂得一个军人的职责大于一切,那不是一句任性的“****职责!”可以卸去的重量,可是现在,在周海锋的面前,就站在他的眼前,这两个字却像一道牢笼,让单军想把它粉碎扔进悬崖山谷,可是他不能!

他不能,因为周海锋不能。在这里,职责对于他,就是不容亵渎的使命。

但单军不会再把周海锋丢在这个地方哪怕一分钟,一秒钟他都不能忍受。

他不再废话,马上动手收拾周海锋的背囊,周海锋拉住了他。

“……单军!”

单军搡开他,动作迅速毫不迟疑,把洗漱用具训练装具、把周海锋那件挂着的常服取下塞进背囊里,周海锋要抢过他的背囊,单军突然沙哑着猛地提高了嗓门:

“你给我立正站那儿!!”

他的吼声带着命令,周海锋站住了。

“现在我是连长,我命令你不要动!”

单军瞪着通红的眼眶,如果只有连长的身份才能让他服从,他就是连长了!今天他就是把周海锋扛下山也要把他从这里带走,去哪都行,只要离开这里!违反了规定又怎么的??所有的后果他负责!

“……”周海锋沉默了,面对一个连长,他只是一个战士。

单军把背囊背在背上,过来抓着周海锋。

“走。”

周海锋脚步生根,纹丝不动,单军抬起充血的眼睛,一字一句:“今天要么我跟你留,要么你跟我走,是我留下还是我把你扛上车,你自己选!”

“报告!”屋外传来脚步声和带着喘气的报告声,是和张新文一起跟单军上山的干事。

“连长!我和副指导员商量好了,我在这,请你和周班长快上车吧!”干事隔着门喊着……

门外,张新文也跟在干事后面上来了,张新文也看出来了,今晚单军非得把周海锋带走,可如果没有人守在这里,周海锋决不肯擅离职守,局面就只能僵在这儿。这个僵局必须有人来打破。

张新文说,都别争了,连长,我已经和陈干事商量过了,这样吧,天也晚了,今晚我们先回连云峰哨所,连长你们既然是认识的,很久没见了肯定有很多话要说,就请陈干事先替海锋在这里值守一夜,海锋跟连长我们一起先回哨所,那里条件好一些,也方便你们聊聊,让海锋也可以先吃上口热乎饭。铲雪车的师傅跟着一起住在哨所,明天是下山还是调别人过来换防,连长到时候下命令……

车身晃动着,车里却是异样的沉默。周海锋坐在前面的铲雪车上为司机引导方向,而张新文坐在军车里想问,可是看着单军的脸色,又不方便开口,只在心里纳闷,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猜到这是一场老战友的见面,可是这其中的内情,外人又能感受到多少?如果他们是早就认识的战友,突然看到在这个边关哨卡、天边孤哨的战友,在这样的地方待了两年,是什么心情?

张新文默默叹了口气。他多少能够想象单军现在的心情。所以他什么也没有多问,不去打扰车后座上的单军。

摇晃的车身和纷落的雪花里,张新文听到单军在后面问他:“副导,周海锋是什么时候到六连的?”

单军的声音低沉发闷,在车里几乎难以听清。

张新文叹了一口气,“三年多了。连部一年多,连云峰哨所小半年,还有两年就全都在执勤点上了。”

张新文心中也涌上一股难受和酸楚,身在边防,没有人不知道索兰山上的哨点意味着什么。357哨点,这个在全军最偏远,最艰苦的哨点,不是普通人能待的地方啊……

“……这个执勤点是为了看守保护军用通讯电缆,就在那山崖下面,前些年那些通讯电缆都是涉密的设施,必须看守着防止被破坏、防止偷盗损坏,这几年军事建设上来了,也建了新的线路,这儿也没那么机密了,但是仍然很重要,在上面正式下文撤点之前,这个哨上还是必须有人守着,这是规定,也是海锋坚持的理由。这个地方苦,没有直通饮水,山顶也没有淡水,就连喝的水都是供水车送上来的,不攒着省着,就不够喝不够用。冬天索兰山封了山,供水车没法上来了,喝水就全要靠到山腰里的湖里一趟趟去背冰,把冰块敲碎了用背篓装满,再爬上山来带回哨点,风雪大的时候,这背着冰上下一趟就要四五个小时,随时会有滚到雪沟子里爬不上来的危险……”

张新文说不下去了,是个有感情的人都不会不难受,人心都是肉长的,军人也是人,谁亲眼看到这么艰苦的环境,这么多的困苦危险,能不心酸呢?

“……连长,别问了,你要是海锋的朋友,……还是别打听了。”张新文拿下眼镜,抹了一把脸,开车的士官也沉默了,车里笼罩着沉重压抑的气氛。

一阵寂静,张新文听不到车后座上的单军的声音,只有车窗外呼啸的寒风……

有铲雪车开道,路上车开起来没那么艰难,不久到了哨所,他们下了车,正碰上从哨所门前台阶上下来的一个战士。

他肩上扛着一个袋子,一抬头看到下车的周海锋,愣住了,大喊了一声:“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