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尘埃落定

富态的阎大老板曾经或许也是个中好手,但如今的他大腹便便,脑满肠肥,显然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位凭借着武功在金鹏王朝独得国王赏识的内侍总管了。多年来的养尊处优或许并未消磨他数十年来在宫廷中养成的圆滑性格,却的确腐蚀了他的武艺,他的功夫。

即使他此刻已算不得人,只可称作桃妖客的人傀,面对厉愁这如天星似的一剑,依然避无可避。

厉愁握剑的手很稳。

即便知道他这一剑所面对的目标绝非他往常所对付的野兽和人类,他也悍然出剑。

他是一个凡人,当然也会有寻常人面对超乎寻常事件时的慌乱和无措。厉愁曾胡思乱想过,若怪物并不怕他的剑,若他剑出却无功而返,又该如何?但真到了这一刻时,这些杂思便仿佛自然而然地被他丢到了脑后似的,在这一刻,他甚至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有手中的剑。

剑不会背叛剑客。

他努力练剑的剑术也没有辜负他。

于是裂帛之声响起,这柄格外漂亮,颜色分外鲜明的剑便已经刺入了阎铁珊的咽喉。

血“噗嗤”一声冒了出来,顺着剑身凹槽流出的却不是鲜活、带着热度的血液,而是暗沉的黑血。伴随着血液,一股腐臭、衰朽的气味自阎铁珊伤口处冒出,一股股黑漆漆的浓烟亦随着血液和腐臭一同冒出。

“叶城主!”无需厉愁提醒,叶孤城也已经出剑。

他那柄由海外寒铁精英所铸的宝剑除了吹毛短发,同样能够在此刻斩断烟雾。片片烟雾升至叶孤城身前,他想也不想,手中宝剑出鞘,几个回落之间,便已令这看得见、摸不着的黑烟消散无踪。

叶孤城忽然翘起嘴角,他嘴角上扬的幅度很小,可他的确在笑。

因为他已发现,他的手还是这样稳。

即使在经历了这样怪力乱神的事件,在见识到了超脱他想象,光怪陆离的新世界后,他的手还是稳的,他的剑还是锋利的。

既然如此,那么无论世事变迁,皆无分别。

无非是剑出无悔,一剑破之。

珠光宝气阁中的众人实在好客。客久不至,好客的众人便纷纷外出相迎。总管霍天青对于倒在一旁,化为一滩烂肉的大老板恍若未闻,仍执意邀请他们。峨眉派掌门独孤一鹤和他的弟子苏少英见到二位绝世剑客宝剑在手,俱用一种同为剑客的目光看向他们。

看来桃妖客纵使占据了他们的身体,将他们炼制成人傀,但它到底是灵智初开的妖邪,并不能赋予逝者新的记忆,而是将他们困在幻境之中,依旧使他们残留的神魂掌控他们被捏造而出的躯壳。

独孤一鹤心头一跳。

他总觉得事有蹊跷。

久不联系的阎铁珊是他数十年前的故人,他虽掩盖了自己的过去,平日里也并不禁绝门人弟子与珠光宝气阁来往。他晓得弟子叶秀珠对霍天青的情愫,也知道苏少英下山历练时曾化名苏少卿在珠光宝气阁中担任西席门客。

可当阎铁珊向他传信,说明了那位无心复国的小王子的遗孤找上了他,并要求他们帮助其复国时,纵知事不可为,独孤一鹤还是愿意去试上一试。无关其他,只图安心。独孤一鹤想,金鹏国本就偏安一隅,若事情能成,左不过是臣服主国,换取太平,即使不成,至少他也算是不辜负先王嘱托,尽力过,便问心无愧。

但真等到了珠光宝气阁,丹凤公主却并未多谈复国一事,反倒对江湖隐世势力老人庄,还有道士和尚更感兴趣些。独孤一鹤武功修为极高,心性也在峨眉山上的苦修中变化极大,他深感此番入红尘,种种享乐,还不如在山上清修来得痛快。

他已心生去意,反正复国一事,无非是需要财富军队,似

他这般武林高手,在或不在,区别也不大。

独孤一鹤从恍惚中惊醒,却是厉愁的一柄剑已经直直刺向了他。他无暇再去想自己明明已萌去意,为何却多日里流连在珠光宝气阁,他只知道,他要躲过这柄剑、击败这柄剑的主人,否则连命都没有了,胡乱猜想又有何用?

当下,独孤一鹤认真起来,他身边自然也有剑。

不止是剑,他还有刀。

因为他最擅长的,正是他自创的武功——刀剑双杀七七四十九式。

他习剑,也用刀,事实上到了他这般境界,武器便只是陪衬,更多时候,重要的是他本身。厉愁也是这样的剑客,他也不拘泥用某一把宝剑、某一种武器——或许这正是他与独孤一鹤更有一种冥冥中惺惺相惜感觉的原因。

独孤一鹤很欣赏这个后起之秀,他门下弟子虽多,却耽于天资,无一人能传承他的绝学。他知晓剑客之剑比武,生死就在瞬间,当下不再藏拙,直取有攻无守之态,既是为了向后辈证明自己依旧宝刀未老,也是为了令对方瞧瞧自己的真本事。

无师徒之名,无友人之交,但剑客对敌之间,见证对方剑招,领略对方剑意,岂非比友人更亲近,比知己更知心?

独孤一鹤以为,若是他身死,他的精神却长存,他的功法却得以流传,那么他就不算真的死去。

所以当面对着他并无把握战胜的对手时,独孤一鹤在几次简单试探后,便立即施展了自己的绝技。

像厉愁、叶孤城、西门吹雪这样的年轻剑客,纵使人们将他们与薛衣人、木道人等一同提及,却不代表着在世人眼中,他们同等强大。因为他们年轻,他们的内力便往往会处于下风——这猜测也算不得错,至少厉愁还从未见过除了孟小侯爷以外,哪一位年轻人能够拥有那般强大的内功。

可他们年轻,却往往意味着他们拥有更多可能。更何况剑客比剑、武者比武,也绝非是看年龄、看经验、看内力便能决出胜负的,否则战场上也无需百胜将军,只要派出几位老先生、老学者,岂非已战无不胜?

年轻的厉愁便在此刻战胜了年长的独孤一鹤。

他的剑没入长者的咽喉,看着对方咽了气,那双眼中却浮现出一抹犹疑的光。

厉愁杀人时往往首选咽喉,次选胸膛,盖因他曾遇一位敌手心脏生在右侧,他一击之下远遁,并未取得对方性命。自此以后,他杀人时便首选对方的喉咙。喉管断裂,任是神仙手段,人也活不成了。

可他直取独孤一鹤咽喉,却不仅仅是为了制敌。

抽出宝剑抖落黑色黏稠的污血,厉愁立在原地,叹息一声。

独孤一鹤年龄虽大,但修为高绝,身体并未呈现出多少老态。可此时他栽倒在地,不过片刻功夫,一具身躯便衰朽,化为阵阵浓烟黄水,开始消散腐蚀。

厉愁捡起他的剑,极小声地在他耳边说:“你死了,是死于与我的决斗。”

不知是否是厉愁的错觉,他分明瞧见早已气绝的独孤一鹤眼中那抹惊疑光芒迅速掩去,方才还亮着的瞳孔也迅速黯淡,整个人也很快消散于无形。

他死之前是否已回忆起自己早已遭遇不测的往事?他是否悔恨,他并未死在剑客最光荣的比斗之中,而是死于妖邪暗算?厉愁不愿多想,他只愿独孤一鹤真灵如在,便听信他的话——他是厉愁,他本就是绝世剑客,本就有斩杀独孤一鹤的本事。

好客的主人与宾客们很快便被不愿做客的厉愁与叶孤城二人杀了个干净。他们的尸体消失得很快,或者说,他们由桃妖客捏造出来的虚假躯壳此时已经无影无踪。

与人的身体同时消散的,还有周遭的一切。

水阁、荷叶、青草。

白日、弯月、朗星。

就连微风也停驻,鸟鸣也无声。

荧光点点之下,除了厉愁与叶孤城,其余的一切都已还原成它们原本的样貌,都已在片刻寂然间散去了它们伪装的模样。

叶孤城心头突然涌上一股极其强烈的疲惫。

他今日的脸色本就蜡黄,此刻却更显憔悴,唇角舌燥,喉咙间亦是一片火辣辣的干疼。刹那间,这位穿着一尘不染白衣的孤绝清高剑客脚下一个踉跄,几乎已经站不稳身形。

他的外在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一根粗壮的植物根茎从后没入他体内,扎根在他的身体中,似乎正在汲取他的血液、他的魂灵——他此刻犹自不倒,或许也是依靠这害他的妖邪支撑住了他的身体。

叶孤城甫一开口,嘴角便流下一抹红。

他喉咙干涩得不像话,却还是哑着声音说道:“我逃不了了,只不过,它也离不开我。”说着,他尽力伸直手臂握住肚腹前透体而出的树木根须,一双寒星似的眼睛看向厉愁,似乎在无声地催促着他作出决定。

厉愁在这片刻间忽而想到了上官雪儿。

那个小姑娘在厨房里冲他哭泣着解释,说她虽然不喜欢表姐,却从未想过杀害表姐。还说她的姐姐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却在她小时候保护她。彼时上官雪儿几乎已经不成人形,却仍在极力解释着。她哭诉着,她并不想帮助妖邪害人,她并不想引诱外界来人上钩,沦为妖邪的养分。

她声嘶力竭的哭诉,像极了一个犯下了大错的罪人。

利剑斩下了她的头颅,在她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厉愁听见自己对她说:“你不需要解释,你又有什么错呢?”

晶莹的眼泪落入地面,与红色的烛泪一道,消散在了虚空。

厉愁握紧了手中的剑,深深呼吸着。

位于叶孤城身后的桃树的确无法动弹,可它却在顷刻间,变化成了许多栩栩如生的虚影。

他们中有被他背叛,满脸不可置信的狄飞惊,有娇俏可人,天真机灵的上官雪儿。有坐在轮椅上的无情,也有正朝他微笑的李寻欢。

“不要杀我……”桃妖客神智初开,它的声音更像是一位雌雄莫辨的孩童。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它机械麻木的声音里也终于透出了一丝恐慌,“不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