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尘埃落定

它极力变幻着幻影,试图像过往的每一次一样,迷惑住面前这个令它感到危机的青年。

厉愁却只是看着叶孤城,又似在透过叶孤城,冷冷看向这棵吞噬了人心,解锁了更多的桃树妖。

他的剑终于刺出,刺穿了叶孤城的身体,又没入了这株几乎已遮天蔽日的繁茂桃树的树干。

与粗壮的树干相比,他的剑比之银针也不大上多少。可这剑没入树干,桃妖客立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尖啸。

大抵是轮回报应,死于它手下的亡者们是如何化作一滩血肉烂泥,它也正是落得了这个下场。

一把揽过叶孤城枯瘦的身躯,厉愁足尖一点,急速后撤。

叶孤城身体上破了一个大洞,但或许是因为那创口处犹有妖力封锁,血液并未大量喷涌而出,倒叫他在此刻仍存了一丝生机。

厉愁与他面面相觑,反倒是叶孤城先笑了一笑。

这般重伤之下,绝无生还可能。

但他却并无多少恐惧,只是遗憾。叶孤城想,他寂寞了许多年,总感觉世间的一切于他而言都没有了实感。他追求更高的境界、想要更深刻地体会到活着的含义。此时他终于窥见了世界面纱之下的神秘一角,更有幸参与了这样一桩奇事。

只是这时候,他不免也要迎来终结了。

再好的宝剑也有生锈的那天,再强的剑客也有死去的那一日。

既然要死,何不死在此时?

趁桃妖客

未死,体内的伤势尚有妖力压制,叶孤城摩挲了一下佩剑的剑柄,将它递给厉愁。

“我自幼习剑,剑不离身,剑锋三尺三,净重六斤四两,这是我的剑。”

今日,我便把它托付给你。

这句话叶孤城没有说出口,厉愁却已听明白了。

他毫不犹豫,接下了这柄剑。

“自此以后,这也是我的剑,剑不离身。”

叶孤城笑了一笑,桃妖客殒命在即,叶孤城身体上巨大的创口也似乎被唤醒,正朝外潺潺涌出鲜血。

正这时,一个声音仿若穿透了时空,忽而响了起来,“原来这个时节就已经有桃子了吗?”

听到这个声音,厉愁顿时睁大了眼睛。他望了一眼怀中奄奄一息的叶孤城,忽然也笑了,“叶城主,或许你不用死了。”

厉愁说话的同时,孟良宵也发现了他。

“厉愁?”孟良宵也很惊讶,“你怎么在这儿?”他立时回过头去看乌北,老者满脸无辜,被他瞪视之下讪讪地一笑,“少庄主,是您非不肯带仆从婢女溜出来游玩的,可不是咱们安排您和厉大侠相遇的。这是巧合,真是巧合!”

是巧合吗?厉愁狐疑地望了乌北一眼。

若他没有记错,老人庄的众人都是将世间种种奇事瞒着孟良宵的吧?怎么此刻他们舍得让孟小侯爷面对这般诡异了?

眼见孟良宵到来,桃妖客即便将死,也讨好似的抖动着躯干,想要将枝头的颗颗果实献给赠予它灵桃桃核、带给它入道之机的少年。只是颗颗桃子落在地上,却并未换来少年人的微笑。

孟良宵看着满地的桃子——这个时节中硕果累累的桃子虽少见,他却也不会纡尊降贵,去吃这样的桃子的。这桃子果实虽大,其上却布满黑漆漆的小洞,一看便是喂了鸟虫,他又怎会去吃这样的东西?

乌北去捡起来一颗,随意擦擦,放在嘴边咬了一口——他这样的老者牙口却还是极好,咀嚼了几下脆桃,才在孟良宵充满疑惑的目光中摇了摇头,“一点桃子味儿都没有,可见这棵树一开始便没被好好栽种。”

孟良宵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怪不得它被天雷劈了,原来它一开始就长错了啊。”

厉愁满头雾水,随即便骇然地发现,满地的尸体仍在,苟延残喘、不住滴下脓水的桃妖客在听闻了孟良宵的话后,立时化为了一片飞灰。

孟良宵见他这样盯着自己,皱起了眉头,又环视了一下四周——月色正好,厉愁抱着一个人,身后是一棵一看就很有些年份,却不知何时被天雷劈过的、已成了枯木的桃树,四野里声声虫鸣——正是一个很平常、很普通的暮春晚上。“厉愁,你在看什么?”你傻了不成?孟良宵一句话只问出一半,就要在心里感慨自己如今真是长大了,言谈间也礼貌了不少,至少并未将真正的想法宣之于口。

乌北的目光幽幽望向厉愁,插话道:“我的少庄主诶,您没看厉大侠的朋友快要不行了吗?咱们还是先救人吧。”

厉愁与乌北只有过一面之缘,却莫名从他眼中读出了“不要乱说话”的警告。他并非害怕,只是联想到老人庄全庄都将孟良宵瞒在鼓里的决定,当即也不愿多言惹人不快。再加上叶孤城此刻情况实在危急,两相比较,孟良宵为何在见到如此一幕后却还仿若未觉的原因便不那么重要了。

于是厉愁也说道:“这位是白云城主叶孤城。”

“叶孤城?”这盛名远播的剑客果然引起了孟良宵的注意。他凑过去看了看剑客的脸,苍白憔悴却难掩俊朗的白云城主立刻叫很爱美色的孟小侯爷心生好感。

“伤得这么重,”孟良宵皱了皱眉,他看了看叶孤城肚子上那个巨大的创口,很是不解,“你不是剑客吗?何时改用火炮了?”

愁有些心累,无论是在老人庄经历了那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宴会,还是只身前往妖怪的幻境,在他看来都没有和孟小侯爷对话这么累——这种心累几乎能够与他和傅道长相处时持平,他忽而很想令他二人结识,比一比他们之间究竟谁更能惹人头疼。

“……总之,叶城主受了很重的伤。”遐想归遐想,厉愁却仍想不出该如何解释叶孤城身上这明显便不像人能造成的伤害,更无法解释为何这般重伤之下,叶孤城仍旧活着,于是只得糊弄过去,“乌前辈,这伤您能治吗?”

“这么重的伤,得我外祖父亲自……”孟良宵还没说完,便看到乌北点头,“能治。”

被手下拆台的恼怒也没有此刻的惊疑来得快,孟良宵拉住乌北的袖子仔细打量,又伸手拽了拽老者的胡须脸颊,“也不是易容啊,”孟良宵奇道:“乌北你不是不懂看病吗?什么时候有这种本事了?”

乌北眼珠一转,立刻摸出一个小瓷瓶,“是咱们临行前,太爷所赐的外伤秘药,不管多重的伤都能留一口气的。”说罢,又在孟良宵狐疑的眼神中硬着头皮解释,“只要留着一口气,再将叶城主送到太爷那儿就行。”

眼见孟良宵点头,乌北才舒了口气。他可没有忘记,在太爷引动天雷的那晚,少庄主将他推出劫雷范围时对他说过的话。少庄主感激他、体恤他,这般剖心之语令乌北在事后老泪纵横,躲着孟良宵哭了足有几个日夜。但他同样不会忘记,原来少庄主早已生疑。

太爷与朝堂气运连结一片,眼下时局动荡不可轻易离京,接到庄子里有得到高人造访的消息,太爷急不可耐,却也只好派少庄主去探个究竟——当然,这话在对孟良宵提及时,便成了太爷与江南花老爷有一面之缘,希望少庄主能够亲贺他的六十大寿。

动身之前,乌北更忖了心思,不叫少庄主赠出的灵桃桃核流落在外,更不愿叫少庄主平白添了这么多因果,于是改道山西,再下江南。歇在客栈后,少庄主便心血来潮,非要夜间出游,乌北拗不过他,只好跟来,谁知却恰巧遇见了这一幕。乌北心跳如擂鼓,生怕少庄主察觉蹊跷,发觉妖邪一事,但好在少庄主仍像往日一样,无法得见精怪原貌,才不至于被这不入流的腌臜妖邪脏了眼睛。

担惊受怕了一路的乌北却在顷刻间失了分寸,他纵使是不懂看病治伤的,但应对妖邪造成的伤害,却很在行。乌北再三偷看着孟良宵,见他确实未曾多想,才在心里松了口气。

给叶孤城简单治过伤后,一行人回到了孟良宵他们一行人下榻的客栈。

这客栈被财大气粗的长生侯府包了下来,除了地盘以外,他们一行未采用这客栈内的任何东西。及至此刻回返,几位娇俏侍女和白发老者也守在客栈的每一个角落,倒让厉愁恍然间以为自己回到了老人庄,亦或是来到了长生侯府中。

安顿好叶孤城,孟良宵尚无睡衣,便招呼厉愁在客栈大堂坐下。他们如今坐着的桌椅也是出行时自带的,饮茶的茶杯、茶叶,乃至烹茶的水也是从长生侯府带来的。孟良宵对此接受良好,正如他昔日里对冷血所说的那样,若行走江湖便要风餐露宿、以天为被地为席,那他宁可不去。

他喜好享受,很少独自出行不需要人伺候,在金风细雨楼中作为郑中神时,也已过足了独行侠的瘾,此时回归他原本身份,被众星捧月、倍加呵护着,更是乐在其中。

孟良宵目力极佳,眼尖地瞧见乌北将一个锦囊递给云雀,立时抬了抬下巴。乌北慌忙打开锦囊,露出一颗在厉愁与众人看来熠熠生光的金色桃核,“少庄主先前不是想吃桃子了吗?这桃子虽难吃,却胜在结果够早,我留了一颗桃核,回家后问问槐爷爷是否有法子改良改良,好叫您一年四季都能吃上香甜的桃子。”

孟良宵见那桃核皱巴巴的无甚稀奇,遂点了点头

,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颇有些害臊,“也不必这么大动干戈,庄里不是也有早熟的品种吗?槐爷爷年事已高,还是不要劳烦他了。”

云雀笑眯眯地替少庄主抚了抚衣襟上的一道褶皱,“槐爷爷最爱研究这些,再说了,能为您做事,槐爷爷心里也高兴呀。”

孟良宵被她哄得高兴,这才点了点头。

连日里的奔波和玄奇的遭遇,令厉愁也是身心俱疲。

他躺在床上,枕边放着自己和叶孤城的佩剑,纵使劳累,也无法闭上眼睛睡去。

桃妖客之事看似已经解决,其后种种谜团却犹似一团看不透、戳不破的迷雾。似独孤一鹤这般好手,在毫无防备之下,也折于妖邪之手,若往后岁月真的精怪辈出,武林中人又将何去何从?

厉愁并非爱管闲事、在乎旁人死活的人。

可他既是人,就也有朋友、也有感情。他又想起上官雪儿,若是他能早些日子赶到,是不是就能救下这个小姑娘呢?

但好在他虽然没能救得下她,却也令她得到了解脱,却也在最后关头,救下了叶孤城。

厉愁在想,即使天地间将有大变化、大震动,只要他仍活着,仍能出剑,那他便会尽最大努力,避免可能会遭遇的任何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