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裴徽训诫的余音还在黄土墙壁间回荡、众人噤若寒蝉之际,李太白忍不住指向那根油光锃亮的铁柱,躬身恭敬地问道:“陛下,臣愚钝。火药作坊严禁烟火,此乃常理。臣原以为只要严加搜查,确保无人携带火石火镰、乃至铁器碰撞火星入内即可万全。然陛下对此铁柱如此重视,入内必先抚摸再三,这其中……莫非另有臣等凡夫俗子难以揣测的玄妙?”
他的声音清越,带着武将特有的直率和对未知力量的探究。
裴徽看着这位心腹爱将眼中纯粹的求知欲,脸上那冰封般的冷峻神色终于稍缓。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唇角微扬,露出一丝近乎神秘的浅笑。
他伸出右手,修长的手指抚过自己身上那华贵柔滑的丝质龙袍袖口。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猛地用力,将袖口在自己的小臂外侧,快速而用力地来回摩擦起来!
“嗤啦…嗤啦…”
丝绸与丝绸剧烈摩擦,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却又让人莫名心悸的声响,在寂静的作坊门前显得格外刺耳。
裴徽足足摩擦了十几下,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接着,他停下动作,将被摩擦过的右手手掌,缓缓地、平稳地按向那冰冷的铁柱表面。
就在他修长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油亮柱体的瞬间——
“啪!”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如同在耳边折断枯枝的爆裂声骤然响起!
那声音细微短促,却带着一种撕裂空气般的锐利感!
李太白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
以他超绝的目力和武者敏锐到极致的感知,甚至清晰地捕捉到,在裴徽指尖与铁柱接触的刹那,有一点比发丝更细、转瞬即逝的微弱蓝白色电光,如同暗夜中的鬼魅,骤然迸现又瞬间湮灭!
那光芒虽弱,却带着一种源自天地狂暴力量的凛冽寒意!
“啊!”饶是李太白心志坚毅如铁,此刻也忍不住轻呼出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那绝非幻觉!他真切地看到了那瞬间的闪光,听到了那刺耳的爆鸣!
裴徽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麻意。
他看向李太白,眼中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太白,你也试试。”
李太白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学着皇帝的样子,伸出自己的右手,在自己同样材质名贵的锦袍袖口上,同样快速而用力地摩擦起来。
锦缎摩擦,发出比丝绸更沉闷些的“沙沙”声。
他摩擦得比裴徽更久,更用力,仿佛要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从布料深处逼出来。
然后,他带着一丝紧张和强烈的期待,小心翼翼地将微微发热的食指,伸向那根冰冷沉默的铁柱。
就在指尖刚刚触及冰凉铁柱表面的刹那——
“嘶!”
一种如同被极细小的针尖狠狠扎了一下的、尖锐而短暂的刺痛感,瞬间从指尖直刺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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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痛感虽然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麻痹感!
李太白如同被火舌舔舐,几乎是本能地猛地缩回了手!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指尖,又看看那根仿佛在无声嘲笑的铁柱。
定了定神,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涌上心头。
他再次伸出手指,带着更强的决心,去触摸铁柱。
这一次,那种奇异的刺痛感却消失了,指尖只剩下金属特有的、纯粹的冰凉。
“陛下!这……这究竟是何物作祟?”李太白看着自己的手指,又看看那铁柱,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疑。
刚才那瞬间的电光与刺痛,彻底颠覆了他对“火”的认知。
裴徽这才开口,声音沉稳,带着洞悉天机的深邃:“衣物之间,尤其是丝、毛、锦缎等物,快速摩擦之后,极易产生一种极其微小的‘电’。此物与九天之上撕裂长空的雷霆闪电,本源相同,只是其力微弱万倍,肉眼难见,谓之‘静电’。”
他指着那根看似平凡的铁柱:“此物名为‘引雷柱’,亦称‘除电柱’。入此门者,无论何人,务必先在门外用力摩擦衣物,然后将手掌完全贴合此柱。柱体深埋地下,直通大地深处。摩擦衣物所生的微弱静电,便会通过此柱,瞬间泄入茫茫大地之中,悄然消散,如同溪流归海,不会在这作坊内留下任何一丝危险的火花。”
他看着李太白依旧带着震撼的眼神,补充道.
“若是在暗夜无光之处,你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指尖与铁柱接触时迸发出的微小电光,如同星火一瞬。”
李太白恍然大悟!他再次看向那根不起眼的铁柱,眼神已完全不同,充满了对自然伟力的敬畏和对帝王智慧的震撼。
他回想起刚才自己感受到的那一丝刺痛和看到的微弱电光,心中如翻江倒海:“原来如此!火药作坊不能见烟火,臣原以为只要没有明火火种便万无一失,未曾想……这衣物摩擦竟也能生出如此险恶的‘暗火’!无形无质,却足以引燃这满屋的杀机!陛下所知,果然如渊如海,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臆测!此等细微玄妙之理,关乎千百性命,若非陛下点破,臣等纵死亦不知其因!”
他由衷地感慨着,对眼前这位年轻帝王的敬畏更深了一层。这两年来贴身护卫,他见证了太多皇帝创造的“奇迹”,从精妙绝伦、力抵千钧的水力锻锤,到开山裂石、威震敌胆的火药武器,再到那些超越时代、泽被苍生的治国理念……
每一次都让他觉得皇帝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掌握着凡人无法企及的智慧。
这“静电”之理,更是鬼神莫测!
裴徽不再多言,目光转向罗晓宁和守卫的将领,沉声下令:“众侍卫,留于警戒线外,严阵以待!无朕手谕,擅入者,斩!”命令简洁森然,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他看向李太白和罗晓宁,“太白,罗卿,随朕入内。”
在作坊管事和几位头发花白、眼神却精光内敛的核心火药大匠陪同下,三人在入口旁一间特设的小隔间内,脱掉了脚下的靴履。
换上作坊提供的特制牛耳麻鞋。
这种鞋子厚实柔软,鞋底用多层粗麻布压制而成,边缘缝着细密的棉线,踩在地上几乎无声。
管事低声解释:“陛下,此鞋可大幅减少行走摩擦生电,亦不易积累静电。”
裴徽点点头,率先踏上了这片由坚硬黄土反复夯实、平整如镜的禁区地面。
李太白紧随其后,麻鞋底传来的是一种奇特的、略带弹性的坚硬感。
一进入作坊内部,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李太白淹没。
这里异常安静,与外面作坊那种热火朝天、金铁交鸣的喧闹形成令人心悸的反差。
没有巨大的敲击声,没有熊熊炉火映照的炽热红光,只有一些低沉的、如同闷雷滚过地底的“隆隆”声——那是巨大的石碾在坚固的碾槽中缓慢滚动、碾磨原料的声音。
其间夹杂着极其轻微的“沙沙”声,是工匠在用细密的铜丝筛小心翼翼地筛着粉末。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而独特的混合气味,刺鼻的硫磺味、带着土腥气的硝石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焚烧后的焦糊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作坊的墙壁异常厚重,全由巨大的条石砌成,缝隙处灌满了黏土和石灰。
屋顶也显得格外低矮压抑,覆盖着厚厚的土层。
窗户狭小如射击孔,镶嵌着特制的、可快速拆卸的轻质木框挡板。
所有工匠都穿着特制的灰褐色棉麻衣物,布料粗糙厚实,没有任何金属饰物。
他们的动作轻缓得近乎诡异,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谨慎和全神贯注的虔诚,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粉末,而是随时可能咆哮的雷霆。
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氛围中,只有石碾滚动和筛粉的单调声响在死寂中回旋。
“陛下,”一名头发已全白、脸上刻满风霜沟壑、但眼神却异常清澈锐利的老匠师(显然是这里的总负责人)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在这寂静的工棚里却清晰得如同耳语,“按照您当初立下的最高规程,成品火药,从不存放于生产作坊之内。此乃铁律!”
小主,
他引领着裴徽等人向内走去,脚步轻得如同狸猫。
“所有合格的颗粒火药,一经产出,立刻由专职兵士押运,分开存放在三里外三处不同山坳中的军火库内。”老匠师的声音带着对规程的绝对敬畏,“库与库之间,间隔至少一百丈(约300米),中间不仅筑有厚达一丈的实心夯土墙,更挖掘了深达丈五(约4.5米)的宽阔隔离壕沟,沟内以砂石填满。确保即使天降雷霆不幸击中一库,或库内突发不测,烈焰与冲击也绝无可能波及他库分毫!”
他走到一个相对独立、面积较小、墙壁似乎更厚实的工棚前停下:“此外,火药包最后的填充、封口、引信安装等组装工艺,也单独设置在此处,与原料加工、火药混合、造粒等工序严格分离。绝不敢为省一时一地之便,将所有工序混于一室,埋下倾覆之祸。”
老匠师的语气斩钉截铁,这是用无数血的教训换来的认知。
裴徽仔细听着,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每一个角落.
检查着连接工具和工匠腕带的细铜线是否牢固地钉入地下(防静电接地);
确认所有工具都是木柄或铜制,不见半点铁器寒光;
脚下黄土铺地的湿度是否恰到好处,既无浮尘又不过于泥泞;
通风口的位置和挡板是否设计合理……看到这些细节都被一丝不苟地执行,他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不多时,他们来到了那个独立组装工棚旁边的一个小小隔间。
这里是临时存放点,只存放极少量刚刚完成组装、等待被运往远处军火库的成品。
二十多个用厚实深褐色牛皮包裹、麻绳捆扎得异常严实、形似加大号枕头或方砖的包裹,整齐地码放在铺着干草的木架上。
裴徽的目光如同最苛刻的尺子,缓缓扫过这些即将被送往战场、决定生死的“枕头”。
他的眼神平静而专注。
然而,这种平静只维持了短短几个呼吸。
倏忽间,他的眉头猛地蹙紧,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拧在了一起,而且这一次,蹙得异常之深!
一股冰冷彻骨、近乎实质的不悦气息瞬间从他挺拔的身躯上散发出来,让这原本就压抑的空间温度骤降!
“罗晓宁,”裴徽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死寂般的冷意,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子砸在地上,“你来告诉朕,为何这些火药包,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连包裹的牛皮,厚薄也相差甚远?”
他随手点向几个并排摆放的包裹,指尖仿佛带着寒气:“你且细看!这一个,”
他指向一个略显细长、两头微鼓的,“这一个,”又指向旁边一个矮胖敦实、近乎方块的,“再看这个,鼓胀如球!而那个,却又扁平如砖!牛皮颜色深浅斑驳,触感厚薄不均!这就是你们口口声声‘严格按照规程’做出来的‘成品’?这就是即将送上战场,托付给将士们性命的东西?!”
质问如同重锤,一记记砸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