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8章 张巡的决断

此时的成都城,这座被伪朝崩溃和吐蕃威胁双重恐怖压得近乎窒息的僵死躯体,在这道道如同雷霆的军令和撼动全城的聚将鼓声猛烈冲击下,仿佛被强行注入了某种剧毒的强心剂。

它痛苦地抽搐、痉挛着,骤然活转过来。

然而这苏醒伴随着战争铁蹄粗暴踩踏大地的剧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的伤口。

在这刺骨的痛苦之中,一股混乱却暴烈、带着血腥味的生机,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

聚将鼓一下比一下急迫,如同催命的符咒,重重敲打在每一个有品级将佐的心头。

无数军官从温暖的被窝、从藏匿的角落、从醉醺醺的酒肆里连滚带爬地窜出,手忙脚乱地抓起冰冷沉重的头盔,撞开房门,向着那如同巨兽般吞噬一切的兵部衙署方向亡命冲刺。

混乱不堪的街巷中,一队队盔甲不全甚至衣衫褴褛、但个个目露凶光的中军牙兵,在王成栋及其亲信的带领下,像无数只无形的钢铁巨手,以极其暴烈的方式强行捏合着那些惊慌失措如同无头苍蝇的溃兵散勇。

“废物!军令!集结!北校场!跑!再慢老子宰了你!”一个满脸横肉的牙兵什长咆哮着,手中沉重的刀鞘带着风声狠狠抽在一个跑错方向、吓得腿软的溃兵背上。

那溃兵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皮开肉绽,连滚带爬地扑向正确的队列。

另一条狭窄的巷道里,几个溃兵正红着眼抢夺一家被砸开的米铺,怀里塞满了白花花的米粒。

“滚回队列!抢?抢你娘!军粮马上发!再抢老子剁了你的爪子挂城头!”牙兵队正怒吼着冲过去,雪亮的横刀毫不留情地劈下,一个溃兵抓着米袋的手臂齐腕而断,鲜血狂喷!

凄厉的惨叫瞬间压过了哄抢的喧哗。

断手和米袋一起掉落在肮脏的泥水里,刺目的鲜红迅速洇开。

“看见没?这就是下场!列队!跑!”队正一脚踢开还在抽搐的断臂,刀尖滴着血,指向北校场方向。

溃兵们瞬间被这血腥的场面震慑,恐惧压过了贪婪,像一群受惊的鸭子,推搡着涌向集结地。

……

另一条通往西城墙的狭窄巷道深处,此刻却弥漫着与紧张气氛格格不入的贪婪气息。

面相阴鸷的刘都尉带着十几名心腹死党,正疯狂地将一家富户库房里劫掠来的上好蜀锦往自己怀里猛塞。

丝绸光滑冰凉的触感暂时麻痹了他们对鼓声的恐惧。

“刘都尉!将军有令!即刻归建!”数名杀气腾腾、明显是卢少斌直属亲兵的彪形大汉堵死了巷口,为首的小队长手按刀柄,眼神冰冷如霜。

“将军?哼!”刘都尉动作一僵,眼珠滴溜溜乱转,手下意识地紧紧按住了腰间的刀柄,脸上挤出一丝强硬的冷笑,“老子只听相……呃啊!”

话音未落!

一道匹练般的刀光毫无征兆地自下而上暴起!

一名堵在巷口的不良人杀手,如同潜伏的猎豹,根本没有给他任何辩解或反抗的机会!

长刀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

“嗤啦——!”

利刃破开皮甲、切入血肉的恐怖声响在狭窄的巷道里异常清晰!

刘都尉脸上的冷笑瞬间凝固,愕然低头,眼睁睁看着一道滚烫的血箭从自己胸腹间狂飙而出!

剧痛和难以置信的惊骇淹没了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漏气声,肥胖的身体晃了晃,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直挺挺地仰面栽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怀里的蜀锦散落一地,迅速被蔓延的鲜血浸透。

“悬头示众!敢违抗将军军令者!这就是下场!”亲兵小队长冷冰冰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没有丝毫波澜。

两名亲兵上前,动作麻利地割下刘都尉尚带着余温的头颅,将花白的头发粗暴地系在一起,迅速挂在了旁边坊门的粗大铁钩上。

那颗头颅在火把摇曳的光线下怒目圆睁,嘴巴微张,似乎还凝固着最后那句未说完的“相爷”,茫然中带着永恒的惊恐。

粘稠的鲜血顺着扭曲的面孔滴滴答答落下,在石板路上砸开一朵朵小小的、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花朵。

血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瞬间压过了蜀锦的馨香。巷子里刘都尉的死党们面无人色,抖如筛糠,彻底瘫软在地。

……

与此同时,城内东南隅,张家大宅后院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摩擦声不绝于耳。

“快!所有人!都给老夫打起精神来!”张氏族长张金东,一个须发已半白但腰板挺直如松的老者,身披一件半旧的锁子甲,站在廊檐下厉声呼喝,声若洪钟,竟压过了院中的嘈杂,“凡我张氏健仆家丁,持械!点起火把!随老夫上街!协助官军平靖秩序!开仓放粮!”

“老爷,赵家那边……”一个管事急匆匆跑近询问。

“不必等!”张金东大手一挥,决断异常,“派人火速通知赵老西!我们张家走东城!让他们赵家负责西城!天使大人有令,大局为重!分秒必争!快!动作再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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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老迈的身体此刻爆发出惊人的气势,亲自抓起一柄沉重的环首刀挂上腰间。

沉重的朱漆大门轰然洞开,数百名手持哨棒、朴刀甚至农具的青壮家丁,像一股压抑许久的洪流,在老族长的带领下涌上长街。

这股洪流在街口恰好汇合了正奔向各坊建立秩序的一队不良人。

这队不良人首领是个精悍的汉子,脸上带着刀疤,看到张金东,远远抱拳致意。

双方没有多余的言语,目光交汇便已明了。

张家的家丁洪流迅速分散,汇入不良人小队,如同无数条有力的臂膀伸向混乱的街巷深处。

火把的光亮驱散黑暗,也带来了一种无形的威慑力量。

混乱的街面上,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看到这阵势,纷纷丢下赃物,像老鼠般缩回了阴暗的角落。

……

城西最大的官仓“永丰仓”前,此刻早已被重兵把守。

赵家一位管事,带着一队魁梧健硕、手持铁尺和包铁哨棒的家丁,声嘶力竭地维持着秩序:“领粮!排队!不排队者没粮!闹事者当场拿下!官军就在后面!”

他的嗓子已经喊得沙哑,但依旧奋力嘶吼着。

巨大的粮仓铁门在绞盘沉重刺耳的“嘎吱”声中缓缓升起,露出里面堆积如山、覆盖着厚厚尘土的陈米。

一股混合着谷物陈旧气息和泥土味的复杂味道弥漫开来。

“排好!排好!王师不日就到!卢将军有令!要粮!有!管够!”

另一边,临时在街边搭起的简陋粥棚也开始架起巨大的铁锅,民夫们将成桶的清水倒进去,干柴被投入灶膛,橘红色的火焰腾起,贪婪地舔舐着漆黑的锅底。

腾腾的热气在初冬冰冷的清晨显得有些稀薄,却让那些早已饥饿惊恐、面黄肌瘦的百姓眼中,猛地燃起了一丝卑微却真实的、求生的亮光。

“王师要来?卢将军……真的降了长安朝廷?”一个抱着幼儿的妇人,声音颤抖着问旁边的人。

“听说吐蕃……吐蕃狗真的杀过来了?卢将军要带我们……守城?”一个白发老者拄着拐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忧虑。

“管他娘!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吃饭!有吃的……能活命就烧高香了!”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狠狠咽了口唾沫,眼睛死死盯着那口开始冒热气的大锅。

“对!守!死也要守住!不能让吐蕃狗进来!”一个年轻后生突然梗着脖子喊了一声,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这话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人群里压抑的某种东西。

恐惧并未消失,但一种被求生本能激发出来的、原始的抵抗意志,开始在混乱和食物的诱惑中艰难地凝聚、萌芽。

……

……

北城门楼,制高点。

甲娘凭垛而立,素色的衣袍在强劲凛冽的初冬寒风中疯狂舞动,发出烈烈声响,仿佛随时会被撕成碎片。

城门楼高大坚固,外立面的巨大条石布满了风蚀雨淋的沧桑痕迹和烟熏火燎的黑色印记。

冰冷的山风自城外空旷的荒野席卷而来,毫无阻挡地灌入人的领口袖口,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刺着肌肤。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冰冷的空气瞬间将鼻腔和喉咙冻得发干发痛,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下细小的冰碴。

城墙上下的兵卒和民夫如同被狂风无情抽打的蚁群,正进行着战前最后的、也是最粗暴的修补。喊叫声、撞击声、沉重的拖拽声混合着风声,嘈杂而紧迫。

“快!再堆高点!木头!石头!不够!再去拆!把旁边那废屋的梁柱都给我拆过来!”卢少斌声如洪钟,沿着狭窄的城道大步流星地巡视。

他高大的身影在东方天际泛起的鱼肚白微光下,如同一座移动的钢铁堡垒。

他早已擦掉额角干涸的血迹,脸上那道疤痕在黎明的清冷光线中更显狰狞刚毅。

脚上沉重的山文战靴踏在沾满露水和白霜、冰冷湿滑的城砖上,发出沉重而稳定的“咔、咔”声。

他那巨大的带鞘横刀刀鞘不断磕碰着身边的雉堞砖石,发出金属特有的、令人心悸的摩擦闷响。

所过之处,原本因寒冷和恐惧而动作迟缓懈怠的士兵,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手上搬运滚木礌石的动作也明显加快了几分。

城墙内侧的通道边,巨大的锅灶被重新点燃。

干燥的木柴被粗暴地塞入灶膛,爆发出噼啪的炸响,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高,贪婪地舔舐着冰冷沉重的黑铁锅底。

浓烈的黑烟夹杂着火星,打着旋儿被强劲的寒风吹散。

一股难以形容的、令人肠胃翻江倒海的恶臭开始弥漫开来,越来越浓,越来越刺鼻。

这恶臭混杂着硫磺的焦糊味、刺鼻的油脂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腐烂脏腑深处的腥臊。

锅里,粘稠黑绿色的“金汁”在烈焰的舔舐下开始缓慢地冒泡、翻滚,发出“咕嘟咕嘟”如同深渊恶鬼低语般的怪异声响。

那股令人窒息的味道,哪怕在如此猛烈的寒风中,也顽强地钻入鼻腔,霸道地占据每一寸感知,刺激得人喉咙发紧,胃部阵阵痉挛,几欲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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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负责烧火的新征民夫脸色惨白,强忍着恶心,用破布死死捂住口鼻。

“火油!搬稳了!手底下给老子长眼!泼了老子要你们的命!”一个队正厉声呵斥着另一群新征调上来的民夫。

他们两人一组,用粗壮的树干撬抬着装满黑色粘稠油脂的巨大木桶。

沉重的木桶在地上拖拽出沉闷的摩擦声响,粘稠如浆的黑油沿着桶壁缓缓往下流淌,散发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种令人不安的、仿佛什么东西被烧焦的糊味。

这些危险的木桶被小心翼翼地堆放在城墙内侧通道边沿的角落,像一排沉默的黑色棺材。

城下旷野一片死寂,衰败的枯草伏地向远方延伸,荒凉得看不到一丝人迹。

然而,甲娘的目光,却如同穿越了遥远的空间,紧紧锁定着西北方向那片沉甸甸的天幕。

灰黑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遥远的地平线,如同凝固的铅块,在微弱的晨曦映衬下透出一种不祥的浓墨重彩。

那云层内部翻滚涌动,仿佛蕴藏着足以撕裂天空、吞噬一切的巨大风暴。

那里是祸乱之源,是悬在成都头顶的凶杀之剑。

她身旁,空气仿佛微微扭曲了一下,一个如同融入城墙阴影本身的不良人秘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垛口内侧,声音细若蚊呐,却字字清晰地钻入甲娘耳中:“大人,城西外三十里山驿,昨夜有三拨伪装商队异常停留又匆匆离开,留下的马粪…属下仔细查验过,掺杂有高原特有的硬果壳和一种只生长在吐蕃河谷的紫茎草籽。”

甲娘的眼瞳骤然收缩如针!

“应该是吐蕃人的前哨斥候……”

指尖无声地深深抠进了身边冰冷的、布满霜粒和湿滑苔藓的城砖缝隙里。

一股远比凛冽寒风更加刺骨、更加绝望的冰冷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几乎冻结了她的血液。

大战将至的气息,已浓过城下锅中翻滚的恶臭金汁,扑面而来,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

“呜——嗡——”

苍凉而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城头嘈杂紧张的声响,如同冰冷的铁爪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那声音来自西北方遥远的地平线,带着一种非人的、金属摩擦般的震颤,悠长而冷酷地滚过枯黄的原野,撞击在成都厚重的城墙之上,又反弹回死寂的旷野,激起一片无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回响。

城墙上,所有声音瞬间消失了。

搬运滚木的民夫僵在原地,沉重的木料脱手砸在脚边也浑然不觉。

搅动金汁的士兵停下了长柄铁勺,粘稠恶臭的液体在锅中缓缓冒泡。连卢少斌那沉重的脚步声也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只有那诡异的号角声在天地间回荡,如同死神的低语。

紧接着,仿佛是为了回应这死亡的号角,西北方的地平线上,那片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之下,一队不过数百人的吐蕃骑兵队。

“来了!”卢少斌猛地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咆哮,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一步踏上最高的垛口,巨大的身躯如同磐石般矗立在猎猎寒风中,横刀“锵啷”一声悍然出鞘,雪亮的刀锋直指那片吞噬天地的黑色狂潮!

“全军——备战!!!”

“备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