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8章 张巡的决断

“备战!!!”

嘶吼声如同接力般在城墙上迅速传递、叠加,瞬间汇聚成一股带着血腥味的声浪,冲散了部分士兵眼中的茫然和恐惧。

弓弩手们咬着牙,将冰冷的弓臂死死抵在垛口冰冷的砖石上,身体因用力而前倾,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远方那片不断扩大的阴影。

滚木礌石被推到垛口边缘,粗粝的表面摩擦着砖石,发出刺耳的声响。

负责金汁的士兵开始用长柄铁勺在沸腾翻滚的粘稠液体中疯狂搅动,恶臭的气息更加浓烈地弥漫开来。火油桶的盖子被撬开,浓烈刺鼻的油味混杂在空气中,令人窒息。

那支吐蕃前锋骑兵推进的速度快得惊人。

他们是如同乌云般席卷而来的轻骑!

人马一体,速度极快,如同贴着地皮飞掠的秃鹫,杂乱无章却带着惊人的狂野气势。

出现的不过数百吐蕃骑兵先锋而已,却已经让城头上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死死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士兵们握着武器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民夫们更是面无人色,瑟瑟发抖地缩在垛口后面,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每个人的脖颈。

卢少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的黑色狂潮,瞳孔深处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他猛地扬起手臂,如同举起一面无形的战旗,粗粝的吼声在城头炸开:

“弓箭手——预备——!”

数百张强弓在同一瞬间被奋力拉开,弓臂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冰冷的箭簇斜指向城外那片越来越清晰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黑色洪流,闪烁着点点寒星。

小主,

士兵们粗重的喘息声、弓弦紧绷的吱嘎声、寒风吹过箭羽的细微啸音混杂在一起,汇成大战前令人窒息的死寂乐章。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等等!”

一只冰冷而稳定的手,猛地按在了卢少斌肌肉虬结、即将挥下的手臂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卢少斌霍然转头,赤红的眼珠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钉在甲娘脸上!

那眼神中充满了狂暴的杀意和被打断的暴怒,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甲娘却毫无惧色。

她的脸色在铅灰色天光下显得异常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死在吐蕃大军前锋那一片狂乱舞动的狰狞旗帜之中!

她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某种难以置信的发现而微微发颤,却又清晰无比地穿透了风声和远处传来的沉闷马蹄轰鸣:

“将军……这只不过是吐蕃前哨而已,他们不会攻城甚至靠近城池的,不过是来打探消息的!”她的手指如同标枪般,精准地指向那支吐蕃骑兵,“按照吐蕃大军的习惯,他们的主力还在五十里之外。”

卢少斌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和普通士兵一样,被数百吐蕃骑兵吓倒了。

……

……

西南六月的蜀地,本该是浓绿流淌、水汽氤氲的时节。

然而,连绵数日的阴雨,彻底洗去了那份温润,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沉重。

雨水不是细丝,而是浑浊的幕布,从铅灰色的天穹倾泻而下,抽打着每一寸土地、每一片叶子。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质,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气息——那是深埋的泥土被雨水强行翻掘出来的腥气,是无数枯枝败叶在潮湿闷热中加速腐烂的酸腐霉味,是古木躯干深处渗出的、带着岁月尘埃的苦涩树液气息,还有某种蛰伏于腐殖层之下、蠢蠢欲动的活物腥臊。

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一口裹着冰碴的烂泥。

这片无名密林,匍匐在吐蕃大军东面约十里的地方。

雨水早已浸透了每一寸空间。

参天古木巨大的树冠低垂,饱含水分的枝叶沉甸甸地向下弯折,冰冷的雨水从无数叶尖汇聚、滴落,打在下方厚厚的苔藓和腐殖层上,发出单调而密集的“啪嗒”声,如同永无止境的丧钟。

湿滑的苔藓覆盖着每一块岩石、每一段裸露的树根,像一层油腻腻的绿色尸衣。

五道身影,如同林间最幽深的几块阴影,凝固在一处地势略高的灌木丛后。

他们身上的油毡布早已被雨水浸透,颜色深暗,与周围湿漉漉的树干、岩石融为一体,连轮廓都模糊不清。

他们是绣衣使最锋利的“匕首”,代号“五鬼”。

当甲娘在成都惊闻杨国忠那引狼入室的疯狂计划时,这柄匕首便被她毫不犹豫地掷向了这最险恶的前线。

他们的使命沉重如山:死死咬住吐蕃大军,将每一个细微的动向,化作飞向成都的生死讯息。

灌木丛下,朱小刚——这支小队的队长——脸上涂着厚厚的泥浆,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那泥浆混合着雨水,不断沿着他的下颌线淌下。

他强忍着几乎要将骨头都压碎的疲惫,将手中那架黄铜铸就、泛着幽冷光泽的单筒望远镜,递给身旁一个沉默如石的矮壮汉子。

“老刀,该你了。”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老刀无声地点头,接过那沉甸甸的望远镜。

他猿猴般敏捷地一纵,手脚并用,几个无声的借力便没入身旁一棵巨大杉树浓密的枝叶深处,瞬间被墨绿色的阴影彻底吞没。

树下,另外三名队员蜷缩在巨大的裸露树根形成的天然凹陷里,裹紧身上湿冷的油毡布,抓紧这片刻的喘息。

代号“瘦猴”的汉子,身形精瘦,颧骨高耸,此刻闭着眼,耳朵却微微抽动,仿佛能穿透雨幕捕捉地底的微澜;

“铁脚”盘膝而坐,一双粗壮得与身体比例不甚协调的小腿肌肉紧绷,随时准备爆发出力量;

“闷葫芦”则背靠树根,低着头,一块磨刀石正反复打磨着腰间的短刃,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

三人身上布满了泥泞和细密的划痕,嘴唇干裂起皮,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乌青。

连续数日不眠不休、在八万吐蕃精骑形成的死亡漩涡边缘亡命追踪,如同在剃刀锋刃上跳舞,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被发现、被碾碎的恐惧。

吐蕃派出的游骑斥候如同饥饿的鬣狗群,敏锐而残忍,他们几次险之又险地擦着死亡边缘逃过,早已榨干了最后一丝体力。

冰冷的黄铜镜筒紧压在老刀的眼眶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屏住呼吸,透过被雨水模糊的镜片,艰难地调整焦距。

视野艰难地穿透层层叠叠的雨幕和枝叶的缝隙,终于锁定了那条在远方蜿蜒流淌、此刻已变得浑浊不堪的小河。

景象让他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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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缓缓蠕动的黑色。

那是吐蕃骑兵!

密密麻麻的战马挤在浑浊的河边饮水,马头攒动,发出哗啦哗啦的搅水声。

骑兵们则三五成群地蹲坐在泥泞中,雨水顺着他们厚重的皮袍和冰冷的铁甲流淌。

他们啃咬着风干成深褐色的肉条,咀嚼肌在面颊上虬结滚动,低声交谈着,偶尔爆发出粗犷放肆、毫无顾忌的大笑,如同野兽的嚎叫。

他们的弯刀、长矛斜插在身旁的泥地里,冰冷的金属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着死寂的光。

空气仿佛凝固了,即使隔着十里的雨幕,老刀似乎也能嗅到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浓重的汗臭、油腻的皮革味、战马身上的骚膻气,混合着生肉和金属的铁锈腥气,构成一种纯粹的、野蛮的压迫感。

在这片黑色海洋的中心,一座巨大的、装饰着金顶的王帐格外刺眼,如同心脏般被层层叠叠、甲胄鲜明的护卫紧紧拱卫着。

“他娘的……”老刀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含混的咒骂,声音被浓密的枝叶吸收得微不可闻,“真是倾了血本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估算着那黑色“菌毯”的规模和纵深。

这绝不是两万、三万!八万!甚至更多!这个冰冷的数字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握着望远镜的手指微微痉挛发凉。

吐蕃国主,赤德祖赞!那个高原上的苍鹰,嗜血的枭雄!他竟然亲率举国之兵,深入蜀地!

这哪里是杨国忠那个蠢货以为的“助战”?

这分明是潜伏已久的毒蛇,终于亮出了獠牙,要一口将整个天府之国吞下!

突然!一股极其细微的震颤感,透过他紧贴的树干传来。

那震动微弱得如同蝴蝶振翅,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频率。

紧接着,脚下的大地深处,仿佛有一头沉睡万年的巨兽被惊扰,发出了一声沉闷、悠长、充满痛苦的呻吟!

那呻吟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如同地底滚动的闷雷!

“不好!”老刀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心脏像被重锤狠狠砸中!他猛地低头,对着树下嘶声低吼,声音因惊骇而变形:“地动了!快起来!吐蕃崽子动了!”

吼声如同炸雷,撕裂了雨幕下的死寂!

树根下的四人如同被强弓射出的弩箭!朱小刚第一个弹起,泥浆覆盖的脸上肌肉瞬间绷紧,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瘦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翻滚半跪在地,整只耳朵死死贴在冰冷湿滑的腐殖泥土上,捕捉着大地的脉动。

“铁脚”和“闷葫芦”同时跃起,动作快到只留下残影,腰间短刃和臂上小巧却致命的弩机已瞬间落入掌中,冰冷的杀机弥漫开来。

“老刀!”朱小刚仰头急吼,声音因巨大的危机感而尖利,“什么情况?!”

树顶,老刀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穿透雨幕砸了下来:“动了!全动了!往东南!成都方向!他娘的……铺天盖地啊!像……像黑色的沙暴卷过来了!”

“范围太大!我们会被卷进去碾碎!”朱小刚的脑子在电光石火间做出了判断,多年的生死边缘锤炼出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思考。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低吼道:“快!弃重!往林子最深、最密、最难走的地方退!快!快!快!”

命令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每个人的神经上。没有任何一丝犹豫!

“五鬼”瞬间舍弃了所有碍事的负重——装着备用干粮的皮囊、沉重的备用弩箭匣、甚至包裹杂物的油布卷,只抓起最紧要的保命家伙——朱小刚死死攥住望远镜,“铁脚”和“瘦猴”一把抄起背上的鸽笼,“闷葫芦”则一把抓起仅剩的几块硬得能硌掉牙的干粮袋。

五道身影如同被无形的恐惧驱赶的幽影,转身就扑向森林更幽暗、更崎岖、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腹地!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汗水,顺着额角、鬓角疯狂地淌下,流进眼睛带来刺痛的灼烧感。

每一次吸气,冰冷的空气都像带着冰碴的刀片刮过肺叶,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脚下是厚达尺余、湿滑黏腻的腐殖层,盘根错节的树根如同潜伏的巨蟒,不断绊阻着脚步。

湿透的衣物紧紧贴在身上,沉重冰冷,每一步都耗费着惊人的力气。

但他们不敢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的念头都不敢有!

身后,那来自大地的低沉呻吟,正以恐怖的速度膨胀、增强,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脚下的土地开始剧烈地、持续地颤抖,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裂!

仅仅片刻之后!

轰隆隆——!

森林的边缘,如同被一只无形的、狂暴的巨手狠狠撕裂!

沉闷如雷的声响不再是来自地底,而是从地平线上炸响,瞬间盖过了天地间所有的风雨声!

那是八万匹战马铁蹄同时践踏大地发出的死亡轰鸣!

整片森林都在这种毁灭性的力量下痛苦地呻吟、战栗!

小主,

一股无边无际的黑色铁流,裹挟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从密林的边缘汹涌而过!

战马喷吐着浓重的白气,如同蒸汽机般嘶鸣,碗口大的铁蹄狂暴地踏碎泥泞,溅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泥浪!

马背上的吐蕃骑士,面孔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狰狞扭曲,他们野兽般地呼喝着,挥舞着弯刀长矛,眼中燃烧着赤裸裸的贪婪、杀戮的狂喜和对富饶成都的无限渴望!

长长的队伍在并不宽阔的道路上拥挤着、推搡着向前奔涌,望不到尽头,像一条在泥泞中疯狂扭动、择人而噬的黑色巨蟒,朝着东南方的成都府,全力冲刺!

朱小刚五人此刻已退入森林深处一片布满巨大乱石和虬结藤蔓的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