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紧贴着冰冷潮湿、布满滑腻苔藓的岩壁,身体蜷缩到极限,连呼吸都死死压抑着,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在胸腔里疯狂撞击。
即使隔着数里之遥,那排山倒海般的恐怖声势依然穿透了重重林木的阻隔,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他们的耳膜和心脏上!
脚下的地面如同暴风雨中的甲板,持续不断地、剧烈地起伏颠簸!
朱小刚强忍着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猛地吸了一口带着浓重土腥味的冷气,再次如同壁虎般手脚并用,悄无声息地攀上身边一块高耸、湿滑的巨岩顶端。
他甩掉流进眼睛的雨水,迅速架起那架冰冷的黄铜望远镜,镜片紧贴眼眶,视线死死锁定那汹涌奔腾、仿佛无穷无尽的黑色洪流。
视野在剧烈地晃动,但他强迫自己稳住。
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飞速地扫过洪流的宽度、队列的纵深、骑兵与战马的密集程度。
他辨认着旗帜的式样——代表王帐的金色狮鹫旗、各翼的兽头旗;分辨着甲胄的差异——精良的锁子甲、厚重的板甲、简陋的皮甲……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中急速运算、累加。
“人数……八万上下,只多不少!”他声音低沉而急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腥气,重若千钧,砸在下面四人紧绷的神经上。
“方向,正东南,直扑成都!放信鸽!两只!一只往东南成都方向,给甲娘大统领!一只往东,给张巡大将军!快!”
“铁脚”和“瘦猴”立刻解下背上的鸽笼。
笼子用油布仔细包裹,打开时,两只训练有素的灰色信鸽露了出来。
它们羽毛被雨水打湿,显得有些瑟缩,但眼睛依旧明亮有神。
朱小刚迅速从贴身油纸包中取出一小截特制的炭笔和几片薄如蝉翼的油纸。
他半蹲在岩石背风处,以膝盖为桌,炭笔在油纸上飞快地划过:“十万火急!吐蕃主力八万精骑,赤德祖赞亲征,已全速扑向成都!前锋距城恐不足百里!其势如洪,意图鲸吞!万分危急!绣衣使‘五鬼’,朱小刚。”
字迹潦草却刚劲,力透纸背。
他迅速将纸条卷成细小的卷轴,塞入绑在鸽腿上的细小铜管内,用蜡仔细封好。
“瘦猴”双手捧起一只信鸽,低语安抚着,猛地向东南方一扬手!
灰影如电,瞬间冲破浓密的雨幕和低垂的枝叶,发出一声清越的鸣叫,化作一道疾驰的灰线,射向阴云密布的成都府方向!
“铁脚”如法炮制,将另一只鸽子坚定地指向东方。
那灰影同样毫不迟疑,振翅疾飞,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雨雾之中。
朱小刚依旧站在岩石上,雨水顺着他泥泞的脸颊不断流下,汇入脖颈。
他死死盯着两只信鸽消失的方向,仿佛要用目光穿透这无尽的风雨。
脸色凝重得如同脚下冰冷的岩石,牙关紧咬,腮帮的肌肉微微抽搐。
“成都……甲娘大统领……顶住!一定要顶住啊……”他喃喃自语,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不堪,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深不见底的忧虑。
那八万铁蹄踏向的,正是蜀地天府之国。
……
……
往东飞的信鸽,如同一枚灰色的梭子,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奋力搏击着风雨。
冰冷的雨点密集地砸在它的翅膀和身躯上,每一次振翅都显得格外沉重。
它穿越了连绵起伏、被雨水洗刷得一片墨绿的丘陵,飞越了因暴雨而暴涨、发出沉闷咆哮的湍急溪流,掠过一片片被浑浊雨水浸泡、稻禾倒伏的凄惨稻田。
求生的本能和刻入骨髓的训练指引着它,敏锐地捕捉着下方大地传来的独特气息——那是庞大军队行进时散发的、混合着金属、皮革、汗水和马匹的特殊味道,如同黑暗中的灯塔。
它在低垂的雨云下盘旋了几圈,发出一声短促而清晰的鸣叫,像是在确认方位。随即,它如同发现了目标的隼鸟,调整姿态,开始俯冲!
下方,一支沉默行进的庞大队伍如同一条在泥泞中艰难前行的钢铁长龙。
队伍中段,一名身着深色劲装、外罩半旧皮甲、风尘仆仆的年轻将领正紧锁眉头策马而行。
小主,
他正是随征蜀大军行动的不良府负责人,赵小营。
连日奔波、施展各种“暗面”手段的疲惫深深烙印在他年轻的脸上,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刀,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雨水顺着他头盔的边缘不断滴落。
突然,他似有所感,猛地抬头!一个灰点在他瞳孔中急速放大!
“信鸽?!”赵小营心中警铃微动,反应快如闪电!
他猛地抬起左臂,臂上覆盖着简洁的皮质臂铠。
那灰色的流星不偏不倚,“啪”地一声轻响,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臂铠之上,细小的爪子紧紧扣住皮革。
几乎在同一时间,旁边一匹异常神骏的黑马猛地被勒住缰绳。
马背上,一位身着玄色重甲、肩甲厚重如山、面容沉毅如同千年古木雕琢而成的中年大将,目光如电般扫了过来。
他正是朱雀军团大将军,此次征蜀大军的统帅——张巡!
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和冰冷的玄甲流淌,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深处,仿佛沉淀着陇右高原无尽的风霜与血火,对吐蕃人的了解,早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赵小营迅速解下鸽子腿上那细小的铜管,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凉。
他用力拔掉封口的蜡丸,倒出里面卷得紧紧的油纸卷。
张巡已然策马靠近,两人在滂沱大雨中,不顾雨水瞬间打湿了薄薄的油纸,迅速将其展开。
当那潦草却力透纸背的短短一行字迹刺入眼帘时,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冻结!
雨声、马蹄声、车轮的吱呀声,一切杂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人沉重如擂鼓的心跳!
“十万火急!吐蕃主力约八万精骑,赤德祖赞亲征,已全速扑向成都!前锋距城恐不足六十里!其势如洪,意图鲸吞!万分危急!绣衣使‘五鬼’,朱小刚。”
赵小营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冲上头顶,炸得他头皮发麻!
握着纸条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咯咯作响的牙齿几乎要将牙床咬碎。
一股混杂着惊骇、暴怒和巨大压力的火焰在胸中疯狂燃烧,烧得他喉咙干痛,声音像是从撕裂的声带里硬挤出来,嘶哑变形:
“八万……八万精骑!赤德祖赞亲征!情报……情报没错!吐蕃人果然入蜀了!这……这哪里是杨国忠那条老狗引来的‘援兵’?这是饿狼!是倾巢而出的饿狼扑食!倾国之兵啊!!”
他猛地抬头看向张巡,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那双眼中燃烧的惊怒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急迫却清晰无比:“大将军!赤德祖赞这是孤注一掷!疯了!吐蕃举国能调动的机动精骑绝超不过十五万,他带来了一半还多!这分明是对蜀地图谋已久!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恐怕没有杨国忠那个蠢货开门揖盗,他们也在暗处磨着獠牙,等着这一刻!”
张巡的脸色凝重得如同万载玄冰,陇右边关的烽烟和尸山血海仿佛在这一刻倒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动作沉重如山峦移动。雨水顺着他刚硬的眉骨流下,如同冰冷的泪痕。
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却蕴含着一种洞察了所有残酷真相的沉重力量,每一个字都砸在湿冷的空气中:
“赵将军所言,字字诛心。吐蕃觊觎天府之国,垂涎其富庶膏腴,非止一日。此獠性情,贪婪如饕餮,凶暴似豺狼。此次……”
他微微一顿,目光锐利如刀锋,仿佛要劈开眼前的雨幕,直抵吐蕃王帐,“绝非简单的趁火打劫。此乃蓄谋百年,待机而动之鲸吞!杨国忠,不过是为这头饿狼推开了一扇早已朽坏的门!”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身后沉默行军的浩大队伍——五千骑兵的坐骑在泥泞中艰难跋涉,打着沉重的响鼻,马腿沾满了泥浆;
一万五千步兵踏着齐膝深的烂泥,每一步都伴随着泥水吸吮靴子的“噗嗤”声,沉重的甲胄在雨水冲刷下冰冷刺骨,压弯了他们的脊梁;
庞大的辎重车队更是深陷泥潭,车轮在泥坑中徒劳地空转,车夫和辅兵们喊着号子,用肩膀死死顶住车身,青筋暴起,泥浆飞溅。
士兵们脸上写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眼神虽然依旧保持着军人的坚毅,但那深藏的倦怠和沉重却瞒不过主帅的眼睛。
他迅速在脑中构建起冰冷的地图,计算着双方的距离、速度、地形以及那令人绝望的时间差。
赵小营急不可耐地从马鞍旁的皮囊里扯出一张用厚油布精心包裹的蜀中地图。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油布上,他手指急切地在地图上划过,寻找着关键位置:“大将军您看!”
他的指尖重重戳在代表吐蕃大军最后被发现的位置上,又沿着一条虚拟的直线,狠狠划向成都的图标,声音因绝望的沙哑而颤抖:“吐蕃大军离成都已不足六十里!全是相对平缓的谷地!而我们……”
他的手指猛地跳回,点在代表己方位置的标记上,那标记与成都之间,隔着大片代表险峻山地的密集等高线和代表河流的蓝色曲线,“我们离成都至少还有一百里!中间多是崎岖山地!昨日那场该死的山洪冲垮了官道主脉,我们被迫绕行狭窄险峻的牛角岭小道,整整耽误了大半天!就算我们现在……”
小主,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张巡,充满了孤注一掷的询问和几乎要溢出的焦虑,“下令全军丢掉辎重,轻装拼了命急行军!不分昼夜!人歇马不歇!能否……能否赶在吐蕃人之前抵达成都?或者……能否在途中寻得一处险要之地,半路截击,阻他一阻?”
张巡的目光在那张被雨水不断敲打的地图上停留了许久,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扫描。
他的视线又缓缓移开,沉重地扫过自己庞大而疲惫的军队。
步兵沉重的脚步声在泥泞中显得拖沓而粘滞,辎重车轮陷入深坑时发出的绝望“吱呀”声不绝于耳,战马偶尔的响鼻也带着沉重的疲惫。
这是一曲缓慢而痛苦的行军乐章。
急行军?在这样被暴雨反复蹂躏、泥泞深及小腿、山路陡峭湿滑如抹油的环境下,步兵拖着最后一点体力,能有多快?
日行七十里已是极限,那将彻底榨干他们最后一丝力气!
骑兵或许能快些,但孤军深入,失去步兵和辎重依托,面对以逸待劳、数量绝对优势的吐蕃铁骑,同样是送死!
就算倾尽所有,奇迹般地赶在吐蕃人之前到达成都城下,那时全军上下,必定是筋疲力尽、摇摇欲坠。
在毫无遮蔽的城外旷野,面对四倍于己、养精蓄锐、且最擅长野战冲锋、以悍不畏死着称的吐蕃精骑……这情景,在张巡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脑中闪过,只剩下四个字:驱羊入虎口!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浓重雨腥味和泥土铁锈气息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仿佛将陇右战场残留的血与火的记忆也一同吸入。
他缓缓地、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如同山岳般的决断力量,声音清晰地穿透雨幕:
“不,赵将军。不能加速行军。此乃取死之道,智者不为。”
“为何?!”赵小营几乎要失声叫出来,成都危在旦夕的念头像毒蛇噬咬着他的心!“成都就在前方!甲娘她们……”
张巡的目光沉稳如磐石,不为所动,他伸出覆盖着铁手套的手指,一根一根屈下,条分缕析着冰冷的现实,声音如同在推演沙盘:
“其一,强行军,必致我军疲敝不堪。步兵拖拽辎重,绝难及时赶到预定位置;骑兵若孤军突进,失却步卒支撑,如无根之木,必遭围歼,亦是死路一条。此其一。”
他的手指点在成都的位置,继续道:
“其二,吐蕃尽为轻骑,一人双马甚至三马,来去如风,其速远胜我军步骑混杂、拖泥带水之行军。强行军亦未必能赶在其之前抵达成都。此其二。”
手指移动到成都城外广袤的平原区域:
“其三,即便天佑我军,侥幸先到,疲敝之师立足未稳,于城外旷野无险可守之地,如何抵挡八万吐蕃铁骑挟雷霆万钧之势的冲击?无异于以卵击石,顷刻覆灭。此其三。”
他的手指最后在地图上向东移动,点向成都东北方向一个不起眼的标记:
“其四,算算日程,我军保持当前速度,按原计划行军,恰好能与分兵合击成都的张小虎将军、刘志群将军所部精锐,在同一日,抵达成都东北预设之会合点!届时,”
他加重了语气,眼中闪过一丝磐石般的冷光,“我军兵力方可达三万五千之数,步骑协同,互为犄角,依托有利地形或城池,方有与吐蕃铁骑周旋、一搏之力!此其四!”
赵小营并非不知兵事的莽夫,刚才的急切纯粹是源于对成都城和甲娘安危的揪心与对吐蕃凶残本能的愤怒。
此刻听完张巡抽丝剥茧、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如同被一盆混着冰块的雪水兜头浇下,发热的头脑瞬间冷却,一股后怕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憋在胸口的浊气,仿佛要将刚才的焦躁一起吐出,脸上露出一丝惭愧和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大将军深谋远虑,洞若观火!下官……下官一时情急,险些误了大事!确该如此!确该如此!疲兵浪战,自蹈死地,智者不为!”
他随即又想到一点,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带着侥幸的希望火苗,“万幸!真是天佑大唐!甲娘大统领手段通天!她竟能在杨国忠那老贼眼皮底下,在龙潭虎穴般的成都发动雷霆政变,一举拿下城池!”
“如今坚城在手,粮秣充足,更有甲娘这等人物坐镇指挥调度!即便吐蕃大军先到,想啃下成都这块硬骨头,也绝非易事!必能为我们争取到最最宝贵的喘息之机!”
张巡微微颔首,目光再次投向西方,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叠叠的雨幕、巍峨险峻的山峦,看到那座即将被无边无际的黑色铁骑和血与火彻底包围的巍峨城池。
雨水顺着他玄甲冰冷的边缘不断滴落。
“传令下去,”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旁传令官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统帅意志,“全军保持现有行军速度,不得擅自加速!务必保证士卒体力,埋锅造饭,按时休息!斥候营所有轻骑尽出,加倍探查前方道路状况及吐蕃大军确切动向!有任何异动,即刻飞马来报!成都……”
他顿了一下,那磐石般的面容下,似乎也掠过一丝无法立即救援的沉重,“就靠甲娘了。”
这份沉重的信任背后,是那位坐镇长安、高深莫测的皇帝陛下对甲娘毫无保留的倚重。
这份倚重,此刻是成都城唯一的盾牌。
雨,依旧在下,冰冷而无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