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多多恰好背着药材篓路过,闻言慌忙摆手:“别扯上我!我只是个卖药的,怎么用是你们药铺的事……”
“卖药也得分好歹。”林婉儿不知何时拄着拐杖来了,她走到桌前,枯瘦的手指捻起一粒生巴豆,“这东西原产南方,喜暖怕寒,结的蒴果有三棱,熟了会裂成三瓣,里头的种子得去净油才能入药。”她将巴豆扔回碟中,发出清脆的响声,“可这包粉,连种皮都没去干净,油星子能浸透三层纸,哪里是药?分明是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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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宁点头,取过天平,先称了0.2克自己炮制的巴豆霜,倒入一只瓷碗,又从孙玉国那包粉里称出同样分量,倒入另一只碗。“巴豆霜去了油,遇水只会散开;生巴豆粉含油多,遇水会结成团。”他往两只碗里各倒了些清水,用竹筷搅动——果然,巴豆霜碗里的粉末均匀散开,而生巴豆粉碗里浮着层油花,底下沉着些黏糊糊的团块。
“这还不算完。”王宁让人找来两只刚断奶的小鼠,分别放进铺着干草的竹笼里。他用小勺舀了点巴豆霜溶液,喂给第一只小鼠;又舀了同样分量的生巴豆粉溶液,喂给第二只。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第二只小鼠突然抽搐起来,四肢乱蹬,肚子鼓鼓的,没多久就瘫在笼底,只有胡须还在微微颤动。而第一只小鼠,只是安静地蜷缩在干草里,偶尔动了动鼻子。
“我的天!”人群里发出惊呼,“这生巴豆真能毒死人!”
“孙玉国给李老汉吃的,就是这东西!”有人指着孙玉国喊道,“差点把人泻死!”
孙玉国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不是……不是我……是郑钦文弄的药……”
郑钦文立刻急了,指着孙玉国骂道:“你胡说!是你让我用生巴豆的,说这样劲儿大,能抢百草堂的生意!”
“还敢狡辩?”王宁从怀里掏出几张药方,正是孙玉国让郑钦文开给村民的,“这上面写的‘通肠丹’‘逐水散’,都标着‘含巴豆’,却没写炮制方法。你当大伙都不懂药理,就能任由你胡来?”
这时,李老汉拄着拐杖,由儿子搀扶着来了。他走到桌前,对着村民们深深一揖:“俺这条老命,就是被孙玉国那生巴豆害的。要不是王掌柜用绿豆黄连解毒,再加上人参固气,俺早就埋进土里了。”他指着孙玉国,气得浑身发抖,“你为了赚那几个黑心钱,连人命都不顾了!”
刘二狗见势不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道:“是孙玉国逼我的!他让我去偷换巴豆霜,还让我散布谣言,说百草堂的药有毒……”他从怀里掏出枚铜纽扣,正是回春堂特制的那种,“这是我翻墙时蹭掉的,王姑娘都看见了!”
证据确凿,孙玉国瘫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郑钦文还想争辩,却被愤怒的村民围住,唾沫星子几乎要把他淹没。
王宁拿起那包巴豆霜,对众人道:“巴豆这味药,性烈如猛虎,用对了能救急,用错了能致命。古人制它,要反复压榨去油,再用醋炒,就是怕它伤人。可有人为了省力、为了赚钱,连这最基本的炮制都省了,这不是行医,是谋财害命!”
他将巴豆霜和生巴豆粉分别包好,贴上标签:“从今往后,百草堂的巴豆霜,都当着大伙的面炮制。也请大伙记着,买药要去正经药铺,切莫轻信那些吹嘘‘神效’的野方子。”
村民们纷纷叫好,有人提议将孙玉国送官就办。钱多多见势不妙,背着药材篓想溜,却被林婉儿用拐杖拦住:“你卖劣质药材给孙玉国,也脱不了干系。”
日头升到头顶时,官差来了,将孙玉国、郑钦文和钱多多一并带走。回春堂的招牌被愤怒的村民拆了下来,扔在地上踩得稀烂。
王宁收拾东西准备回药铺,林婉儿拄着拐杖跟在他身后,忽然道:“你师父当年常说,医道如蜀道,一步也错不得。巴豆这关,你算是过了。”
王宁回头,看见阳光落在林婉儿布满药渍的手上,那双手虽苍老,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他点了点头,转身往百草堂走去,青石板路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根挺直的药杵,稳稳地立在地上。
霜降这天,百草堂的门楣上新挂了块黑漆匾额,是王宁亲手写的“巴豆警示匾”,字如其人,笔锋沉稳,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匾上刻着三行小字:“生品有大毒,去油方为霜;用当如驭虎,慎之,慎之。”
王宁站在匾下,看着张娜将最后一片艾草挂上门框。檐角的铜铃被风一吹,发出清越的响声,倒让这深秋的清晨添了几分暖意。
“哥,林婆婆送的那幅画,挂在炮制房里了。”王雪抱着卷画轴进来,双丫髻上换了绒线花,“她说这画里藏着炮制巴豆的古法,让你仔细看看。”
那是幅泛黄的工笔画,画中是位老药工在竹匾前按压巴豆,旁边摆着只铜碾槽,槽边刻着行极小的字:“油尽霜存,醋浸三日,方敢入药。”王宁指尖拂过画中老药工的手,那手上的老茧和药渍,竟与林婉儿的手有几分相似。
“林婆婆说,这是你师父画的。”王雪凑过来看,“她说师父当年用巴豆救过一个快断气的镖师,就是按画里的法子,先去油,再用陈醋泡了三天,最后才敢入药。”
王宁心头一动。他自幼跟着师父学医,只知师父擅长用猛药,却从未听过这段往事。难怪林婉儿总能在关键时刻点醒他,原来她不仅是师父的好友,更是这段医道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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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张阳端着刚炒好的巴豆霜进来,靛蓝长衫上沾着些许白霜。他将药粉倒入青瓷瓶,动作比从前沉稳了许多:“昨儿李老汉送来了新收的绿豆,说要谢咱们。他还说,村里有人想学炮制,问能不能来当学徒。”
“让他来吧。”王宁点头,“先从辨认药材学起。告诉他们,学药先学德,辨药先辨心。”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熟悉的拐杖声。林婉儿披着件灰布披风走进来,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是些晒干的巴豆叶。“前几日上山采药,见着几株巴豆树,叶子长得正好,收来给你们泡茶。”她将布包放在柜台上,目光落在新挂的匾额上,“这字,有你师父的风骨。”
王宁取出师父留下的那本《炮炙大法》,翻到“巴豆”那页,上面用朱砂写着批注:“药之猛者,非勇不敢用,非仁不敢存。勇在辨证精准,仁在炮制不苟。”字迹与匾额上的如出一辙。
“师父当年用巴豆救人,也是迫不得已。”林婉儿坐在竹椅上,拐杖斜靠在腿边,“那镖师中了寒毒,肠子都快冻僵了,寻常药石无效。你师父守在炮制房三天三夜,亲手压榨去油,又用自己酿的陈醋浸泡,才敢用那0.1克巴豆霜,配上人参汤灌下去。”她顿了顿,指尖摩挲着拐杖头,“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自责了半年,说若非自己医术不精,何至于用这般猛药。”
王宁这才明白,为何师父的批注里总透着股敬畏。巴豆之烈,不仅在其毒性,更在医者用药时的一念之间——是逞能炫技,还是审慎仁心。
傍晚时,药铺来了位特殊的客人,是刘二狗的爹。老人拄着根枣木拐杖,手里捧着个布包,进门就给王宁作揖:“王掌柜,俺替二狗给您赔罪了。他在牢里悔得直哭,说以后出来,想跟着您学炮制,哪怕只是洗药、晒药也行。”
布包里是些自家种的山药,块头不大,却洗得干干净净。王宁接过山药,想起林婉儿说过,当年救的镖师,正是刘二狗的爷爷。这世间的因果,竟这般兜兜转转。
“让他先好好改过。”王宁递给老人一包甘草,“回去泡水喝,清一清火气。若他真心想学,等出来了,我收他当学徒。”
老人千恩万谢地走了。王雪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哥,你说巴豆这药,会不会太烈了?要是能有别的药代替就好了。”
“为何要代替?”王宁指着窗外,暮色中,几株野生艾草在墙角立得笔直,“百草皆有其性,烈药自有烈用。就像这艾草,寻常时能驱蚊,急用时能温经,关键在医者懂不懂它的脾气。”他取过那幅老药工炮制巴豆的画,挂在“巴豆警示匾”下方,“师父留下这幅画,不是让我们怕巴豆,是让我们懂它。”
张娜端来晚饭,是掺了紫苏叶的米粥,香气混着药铺里的陈香,格外温润。她看着王宁鬓角新添的几缕白发,轻声道:“往后少用些猛药吧,你这身子……”
“放心。”王宁夹起一筷子凉拌马齿苋,那是林婉儿早上送来的,“该用的时候,半分不能怯;不该用的时候,一丝不能贪。这才是师父教的医道。”
入夜后,王宁坐在炮制房里,借着油灯翻看《炮炙大法》。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巴豆叶,是他初学医时,师父摘给他辨认的。那时师父说:“药有性情,如人有肝胆。你待它诚,它便护你;你欺它诈,它便伤你。”
窗外的月光淌进来,落在那枚“巴豆警示匾”上,黑漆的木面泛着柔和的光。隔壁房里,王雪在记药笔记,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与远处的虫鸣交织在一起,安静得让人安心。
王宁合上书,走到竹匾前,那里晾着新收的巴豆。三棱形的蒴果在月光下像块璞玉,他仿佛看见师父正站在对面,用布满老茧的手拿起铜碾,一下一下,碾得沉稳而坚定。
“师父,我懂了。”他在心里默念。
药香漫过窗棂,与月光缠在一起,落在百草堂的青石板上,像一层薄薄的霜,清冷,却带着能穿透岁月的暖意。这暖意里,有巴豆的烈,有医者的仁,更有一代代传下来的,对生命的敬畏。
几日后,刘二狗的爹又来百草堂,带来了儿子在牢里写的悔过书。字歪歪扭扭,却透着真切的悔意,说自己从前不懂药的厉害,被利欲熏心,往后若能出来,定要好好学炮制,赎清罪孽。王宁将悔过书折好,夹进《炮炙大法》里,对老人说:“等他出来,让他先从认药开始,巴豆的性子烈,得让他亲眼看着怎么从猛虎变成良驹。”
张阳的性子也沉稳了许多,碾药时不再急着求快,总说:“王掌柜,您看这巴豆霜的粉够细吗?要不要再压一遍?”王雪则跟着林婉儿学认南方的草药,回来总说:“林婆婆讲,巴豆树在岭南长得最旺,可当地人用它时,比咱们更谨慎,说‘宁挨三拳,不碰巴豆’呢。”
霜降过后,第一场雪落下来时,百草堂的炮制房里依旧暖烘烘的。王宁正按林婉儿说的古法,用陈醋浸泡去油后的巴豆粉。瓷盆里的粉末泛着淡淡的酸香,他一边搅拌,一边给围在旁边的学徒讲:“瞧见没?这醋能制巴豆的燥烈,就像医者的仁心,能收住猛药的锋芒。”
学徒们点头记下,其中一个正是李老汉的侄子,眼神里满是认真。张娜端来炭火盆,往里面添了几块新炭,火苗“噼啪”跳了两下,映得墙上那幅老药工炮制巴豆的画愈发清晰。画里的老药工低着头,手按在吸油纸上,仿佛在说:药可救人,亦可杀人,全在这分寸之间。
王宁抬头望向窗外,雪落在艾草上,给翠绿的叶子镶了层白边。他忽然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医道漫漫,能治的是病,守的是心。”此刻再品,竟比任何一味药都来得醇厚。
夜色渐深,百草堂的灯还亮着。那盏悬在檐下的马灯,在风雪里轻轻摇晃,光芒虽弱,却像一粒饱满的巴豆霜,在黑夜里稳稳地,守着一方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