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象阵初现

第一节 :铁蹄裂地

平原的震颤并非起于微末,而是如巨雷碾过云层般骤然炸开。起初只是脚底板传来细密的麻痒,像是有无数条土蛇正顺着龟裂的河床潜行,转瞬之间便化作狂涛拍岸般的轰鸣。王玄策扶着断裂的旌旗柱勉强站直时,靴底的牛皮已被地面迸裂的石片划破,他低头看向自己那截缠着麻布的断足——去年在中天竺被劫掠时留下的伤口,此刻正随着大地的震颤突突跳疼,仿佛在预警一场比当年更狰狞的劫难。

“王正使!西北方向烟尘蔽日!”亲卫的嘶吼被狂风撕碎,王玄策眯眼望去,只见地平线上涌起的黄雾中,三百个黑沉沉的巨影正破开云层投下的金光,如同从远古壁画中挣脱的巨兽。那些披甲战象的甲胄在日光下泛着青黑色的冷光,每片甲叶边缘都錾刻着盘旋的眼镜蛇纹,蛇眼处镶嵌的红宝石随着步伐闪烁,远远望去像是一片移动的血池。

“整队!”蒋师仁的吼声带着陌刀劈砍空气的锐响,八千余骑人马从吐蕃与泥婆罗借来的战马正不安地刨着蹄子。这些混杂着高原血统的良驹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阵仗,有的前蹄腾空直立,有的不住地甩着尾巴打响鼻,唯有蒋师仁跨下那匹通体乌黑的河曲马依旧昂首嘶鸣,马鬃间还缠着去年在逻些城誓师时系的红绸。

王玄策摸了摸腰间的鎏金铜符,那是唐太宗亲授的“天竺招抚正使”信物,此刻铜符表面的云纹已被汗水浸得发亮。他想起三个月前在吐蕃逻些城,松赞干布将这几千铁骑交到自己手中时,赞普腰间的长庆会盟碑拓片还带着新墨的香气;更想起泥婆罗王那罗顺带着三十名象兵来助战时,老国王特意从国库中取出的孔雀翎箭,箭杆上用朱砂写着“共讨不义”四个汉字。

震颤愈发狂暴,象蹄踏处的砂石竟如喷泉般冲天而起,在半空划出弧线又重重砸落。王玄策忽然发现,那些战象每踏下一步,地面便会浮现出扭曲的梵文咒痕,初时只是浅浅一道,待第三头象踏过同一片土地,咒痕已深达三尺,黑黢黢的裂口仿佛大地被生生剜去的皮肉。他认得其中几个字符,与当年中天竺寺庙壁画上的“镇魔咒”一模一样,只是此刻咒痕边缘正渗出暗红的汁液,像是新鲜的血液。

“王正使当心!”蒋师仁的陌刀突然带着破空声劈出,王玄策这才注意到最近那头白象已人立尔起。这头巨兽比同类高出近丈,象牙上缠绕的青铜锁链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锁链的每一节都刻着细密的沟槽——那是箭矢尾部的羽毛留下的痕迹。王玄策瞳孔骤缩,他看清了锁链衔接处露出的箭簇残片,那是唐军制式的三棱破甲箭,箭杆上“贞观十七年造”的铭文虽已模糊,却依旧刺得人眼睛生疼。

“这些锁链是用我军将士的箭矢熔铸的!”蒋师仁的声音带着咬牙的脆响,陌刀带着万钧之势劈向垂落的象鼻。刀锋与象鼻接触的瞬间没有预想中的血肉模糊,反而迸出一串火星,陌刀竟被弹得向上翻起,蒋师仁虎口顿时裂开,鲜血顺着刀柄滴落在马背上。他这才看清白象颈部的甲胄内层,竟用金线绣着密密麻麻的《金刚经》梵文,此刻那些金色的字迹正渗出黑血,将经文染成诡异的紫黑色。

“是人皮!”一名曾在天竺为僧的吐蕃老兵突然嘶吼,“他们把经文绣在了活剥的人皮上,用黑狗血浸染过!”

王玄策突然想起去年被俘时,曾在中天竺王宫中见过类似的人皮经卷。当时天竺王那伏帝阿罗那顺得意地向他炫耀,说这是用不肯皈依的异教信徒皮肤制作的“无上法器”。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里藏着从阿罗那顺王宫搜出的铜佛残核——这尊佛像在战乱中被炸成了三瓣,此刻残核表面的鎏金已剥落大半,露出内里青灰色的铜胎。

就在白象再次扬鼻的瞬间,王玄策将铜佛残核奋力掷出。残核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撞在象额中央,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的碎裂声。白象发出痛苦的嘶鸣,额头上裂开的伤口中涌出的不是鲜血,而是金灿灿的液体,那些紫黑色的梵文在金色液体的冲刷下迅速褪色,露出底层用朱砂写的小字:“玄奘译,贞观十二年”。

“是玄奘法师翻译的经文!”王玄策心头巨震,他想起《大唐西域记》中记载的,玄奘法师在贞观十二年于那烂陀寺主持译场的往事。原来这些被亵渎的经文之下,竟藏着真正的玄奘译本,那些黑血不过是后来被覆盖的污秽。

远处的天竺战鼓声突然变得密集,王玄策猛地转头望向声音来处。那些鼓点不急不缓,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心脏上,节奏诡异得令人心慌。他忽然想起第一卷中,在吐蕃边境遇到的苯教巫师,那些人手持的骨铃摇出的节奏,竟与此刻的鼓声分毫不差!

“是苯教的蛊鼓!”王玄策的断足突然传来剧痛,“他们把苯教的邪术和天竺的咒语结合了!”

蒋师仁已重新握紧陌刀,八千铁骑的阵列虽有动摇,却依旧保持着冲锋的姿态。吐蕃骑兵的狼嚎与泥婆罗象兵的号角交织在一起,与远处的鼓声形成诡异的对峙。王玄策看着白象额头上渐渐清晰的玄奘手迹,突然将腰间的铜符高高举起:“将士们!看看那经文!是玄奘法师的手泽!这是佛祖在指引我们,诛灭这些亵渎神圣的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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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象群突然集体向前踏进一步,三百头巨兽的同步动作让大地发出呻吟,那些梵文咒痕中渗出的血液开始冒泡,像是沸腾的岩浆。蒋师仁的河曲马突然人立而起,陌刀在阳光下划出银亮的弧线:“王正使,末将请战!”

王玄策望着蒋师仁渗血的虎口,又看了看那些用唐军箭矢熔铸的锁链,断足的疼痛仿佛突然消失了。他缓缓抽出腰间的横刀,刀锋上还留着去年被俘时的缺口:“蒋校尉,传令下去,左路吐蕃骑抄后,右路泥婆罗象兵正面牵制,你我率中军直取鼓阵!”

横刀出鞘的脆响与战象的嘶鸣交织在一起,蒋师仁的回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末将领命!”

当第一缕阳光越过战象的脊背,照亮那些深达三尺的梵文咒痕时,王玄策突然想起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中写的一句话:“夫恶因业感,善缘福至。”他握紧手中的横刀,看着蒋师仁率领的前锋已如利剑般刺向象阵,突然放声长啸,那声音穿过震耳欲聋的鼓点,在恒河平原上久久回荡。

大地的震颤还在继续,只是此刻在震颤之上,又多了八千铁骑踏碎山河的轰鸣。

第二节: 象瞳藏谶

王玄策的金铁趾尖刺破象眼的刹那,恒河平原的热风骤然凝滞。那枚由吐蕃巧匠熔铸的陨铁假足带着三棱倒刺,在白象浑浊的眼球上旋出猩红血洞,玻璃体却在接触空气的瞬间化作半透明的琥珀,将正午的烈日折射成七道诡异的紫芒。

“王正使!”蒋师仁的陌刀正卡在象鼻褶皱里,青铜锁链突然绷得笔直,链环上凝结的唐军箭矢残片纷纷炸裂,“这畜生的眼珠子不对劲!”

王玄策的断肢处传来刺骨的灼痛,假足与白象体液相触的地方正冒出青烟。他借着这股反作用力向后翻跃,坠落的瞬间看清了象瞳深处——七尊黑玉佛陀的虚影正随着白象的喘息微微起伏,佛陀们盘膝而坐的莲台,竟是用唐军的明光铠碎片拼缀而成。

每尊佛陀的掌心都托着寸许见方的营地缩影。最左侧那尊佛陀掌心里,二十余名唐兵正围着篝火擦拭横刀,其中穿绯色袍服的正是当年使团的录事参军,他腰间悬挂的鱼袋在虚影里泛着金光——王玄策记得那袋里装着太宗亲赐的鎏金符节,遇袭时被天竺兵卒劈成了三截。

“是玛卡城的驻营地。”王玄策的喉结剧烈滚动,假足在沙地上碾出半寸深的沟壑,“贞观二十一年冬,我们在这里度过了抵达天竺后的第一个雪夜。”

蒋师仁猛地抽回陌刀,刀锋上的血珠竟在刃面凝成微型战场。他看见自己正挥刀劈开天竺兵的发髻,而身后的王玄策正弯腰捡拾散落的国书——那些被血浸透的绢帛此刻正从象瞳里飘出来,上面“大唐”二字已被黑血浸染成墨色。

“校尉快看!”一名吐蕃骑兵突然拽住马缰,他的狼皮护腕上溅到了几滴晶状体碎片,那些半透明的碎屑竟在皮毛上拼出了残缺的兵书文字,“这是……《卫公兵法》?”

蒋师仁劈手夺过护腕,指尖抚过那些正在逐渐清晰的字迹。“乘其惊骇,乱其步伐”——这正是兵书里失传百年的“破象篇”开篇!他突然想起去年在长安国子学,老博士曾说过李靖平定岭南时,曾用秘法制订过破象之策,可惜兵书在安史之乱中散佚大半。

就在此时,那些飞溅在空中的晶状体碎片突然改变轨迹,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纷纷扑向蒋师仁手中的陌刀。刀刃上的梵文咒痕与碎片里的兵法文字相触的刹那,竟爆出刺眼的金光。蒋师仁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再睁开时,只见刀身之上赫然多出几行朱红小字:

“象耳后三寸,皮薄筋脆,李靖曾破。”

字迹娟秀挺拔,正是文成公主的亲笔!当年公主远嫁吐蕃时,曾将太宗御赐的兵书抄本随身携带,没想到这些批注竟会以这种方式重现。蒋师仁突然想起临行前,吐蕃赞普曾赠予他一枚公主亲手雕刻的象牙符,此刻那符牌正在怀中发烫。

“嗷——”

白象突然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庞大的身躯剧烈摇晃着向后倾倒。王玄策趁机翻滚到象腹之下,金铁假足狠狠跺向象腿关节处的甲胄缝隙。随着一声脆响,甲片崩飞的瞬间,他看见无数细小的青铜零件从象身内部滚落出来——那些零件上都刻着“陇右军器监”的字样。

最惊人的是战象轰然跪地的刹那,两只巨大的耳孔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蒋师仁挥刀劈开扑面而来的血雾,赫然看见数百条寸许长的青铜蜈蚣正从耳孔里爬出,每只蜈蚣的背甲上都清晰地铸着一个“唐”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