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象雄谍影

光影中突然闪过一道金光,在西侧暗道的中段标出个沙漏形状的标记,旁边浮现出细小的藏文。王玄策认出那是计时的符号,换算成唐时历法,正是每日未时三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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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换岗的间隙。”林三郎解释道,“属下在天竺潜伏三月,摸清王帐守卫每时辰换岗一次,唯独未时三刻会因交接官吃斋而延误片刻,这是潜入的最佳时机。”

最年长的少年此时终于开口,声音细弱却清晰:“我等是象雄王室后裔,阿罗那顺灭我故国,又杀我父兄。唐军若要复仇,城北佛塔下的暗道入口,由我等引路。”他说着扯开右袖,露出手臂上烫着的烙印——那是中天竺奴隶的标记,边缘还渗着新的血痕。

蒋师仁突然单膝跪地,将陌刀平举过头顶:“属下愿率三百死士,借暗道直取阿罗那顺首级!”甲片碰撞的脆响惊得骆驼再次嘶鸣,远处的吐蕃士兵听到动静,纷纷举起长矛望向这边。

王玄策望着立体光影中闪烁的沙漏,又看了看少年们眼中的决绝,突然握紧了腰间的唐旄。残阳最后的余晖越过断墙,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金铁假肢在沙地上投下尖锐的轮廓,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传我将令。”他的声音沉稳如钟,“命吐蕃兵备好干粮,泥婆罗兵检修投石机,待月上中天,随我直取王帐!”

夜风突然转急,卷着檀香与血腥气掠过佛塔,吹动少年们翻出的战袍残片。蒋师仁的陌刀已归鞘,刀穗上的铜铃却还在轻响,像是在应和远处渐起的马蹄声——那是八千借来的兵马正在集结,复仇的号角,即将在象雄故城的废墟上吹响。

第三节: 唐幡招魂

残星未落时,王玄策已踩着金铁假肢登上象雄故城的夯土高台。这座曾是象雄王议事的宫殿遗址,如今只剩半截断柱,柱顶还嵌着半截锈蚀的铜制经幢。他亲手解开捆着唐旗的牛皮绳,夜风骤起,将那面残破的赭黄旗幡猛地扯开——旗面中央的金线蟠龙早已褪色,边缘却在去年的战火中撕裂出无数道口子,此刻在风中猎猎作响,活像无数只振翅欲飞的蝶。

“王正使,这旗……”蒋师仁捧着陌刀站在台下,看着旗面被风撕扯得愈发破碎,忍不住皱眉。这面唐旗是太宗皇帝亲赐的节幡,当年王玄策初使天竺时便插在那烂陀寺前,如今却成了这般模样,倒像是在预示前路多舛。

王玄策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按住被风吹乱的幞头。他靴底的金铁假肢与夯土摩擦,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在寂静的黎明前格外清晰。“你看那些裂痕。”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卷得有些飘忽,“像不像吐蕃的畏兀儿文?”

蒋师仁眯眼细看,果然见旗面的裂痕竟顺着经纬纹路自然蜿蜒,在残破的旗面上组成无数个细小的字符。那些字符弯弯曲曲,带着独特的钩形尾,正是吐蕃贵族专用的密文。他早年在河源军戍守时,曾见过禄东赞用这种文字写的战报,认得其中几个关乎“血仇”“盟誓”的字眼。

“属下这就请象雄少年来辨认。”蒋师仁转身要走,却被王玄策叫住。

“不必。”王玄策指尖划过一道最长的裂痕,“你看这道,从蟠龙左眼延伸到旗角,拼起来是‘狼山之役’。当年象雄王率三万铁骑助吐蕃平叛,却被阿罗那顺设伏,全族被屠于狼山峡谷。”他又指向另一处交叉的裂痕,“这是‘盐池盟约’,象雄曾与中天竺约定共分食盐产地,阿罗那顺却背盟夺了盐池,还将象雄王子的头骨做成酒器。”

三百道裂痕,竟字字泣血。蒋师仁这才明白,为何昨夜少年们说起阿罗那顺时眼中会燃着那样的火——那是国仇家恨焠出的烈焰,比唐军的复仇之心更烈三分。

风势渐弱时,蒋师仁突然纵身跃上高台,将陌刀猛地插入旗杆底部。刀身没入夯土三寸,震得旗杆嗡嗡作响,落下的却不是预想中的木屑,而是七枚青铜卦钱,在空中打着旋儿,叮叮当当地落在王玄策脚边。

“这是……”王玄策弯腰拾起一枚,指尖立刻触到熟悉的纹路。卦钱边缘铸着缠枝莲纹,正面是隶书“李”字,背面刻着北斗七星——正是当年文成公主入藏时,太宗皇帝赐予的陪嫁之物。他在吐蕃逻些城的大昭寺见过同样的卦钱,公主曾用它为松赞干布占卜吉凶,据说百占百灵。

七枚卦钱在掌心微微发烫,像是有生命般互相吸引。王玄策想起怀中的铜佛残核,忙取出来贴近卦钱。残核表面的金粉突然簌簌落下,如碎星般裹住七枚铜钱,原本模糊的钱文竟开始流转,渐渐组成一幅细密的舆图——图上标着无数个小旗,沿着恒河岸边的驿道连成一线,终点正是中天竺王都的大梵寺。

“是佛骨巡游的路线!”蒋师仁失声惊呼。他们苦寻多日的佛骨舍利,原是要在明日从王都出发,沿恒河巡游各寺,接受万民朝拜。舆图上还用朱砂标出了七处停留点,每个点旁都画着持剑的小人,显然是护卫的布防。

王玄策数着那些小人的数量,眉头渐渐舒展:“每处停留点不过五十护卫,比起王帐的千人防备,这倒是个机会。”他将卦钱重新拢在掌心,金粉凝成的路线图在晨光中愈发清晰,连驿道旁的密林、浅滩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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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高台突然腾起幽蓝的火苗。众人惊望去,只见那些从旗面撕裂的帛书竟自行燃烧起来,却不见丝毫焦糊,反而像被晨露浸润般,化作无数金色的灰烬。灰烬在空中盘旋片刻,突然俯冲而下,在夯土台上组成一支巨大的箭矢,箭头直指东北方的河谷。

“那边有动静!”一名吐蕃士兵突然指向河谷方向。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东北方的山坳里腾起袅袅青烟,隐约传来咚咚的鼓声——那是天竺祭祀的法鼓,节奏沉郁而急促,像是在为某种盛大的仪式预热。

“是大梵寺的晨祭。”最年长的象雄少年不知何时已登上高台,指着东北方道,“阿罗那顺信奉湿婆神,每逢佛骨出巡前夜,必在河谷的祭坛杀牲献祭。那些鼓声,是在召唤祭司们前往。”他说着从怀中掏出块羊皮,上面用炭笔描着祭坛的轮廓,竟与卦钱上某处停留点的标记分毫不差。

蒋师仁突然将陌刀横在胸前,对着王玄策单膝跪地:“王正使,属下愿带五百精兵,伪装成祭司混入祭坛。待佛骨经过时,夺了舍利便走!”他甲胄上的霜花随着动作簌簌落下,在朝阳中闪着细碎的光。

王玄策望着那支灰烬组成的箭矢,又看了看渐渐亮起来的天色。风卷着最后一丝帛书的灰烬掠过脸颊,带着淡淡的檀香——那是与昨日骆驼胃囊里同样的香气,显然是林三郎的商队已按约定向东北方移动。

“传我将令。”王玄策的声音在晨风中格外清晰,“吐蕃兵扮作象雄难民,沿驿道混入祭祀人群;泥婆罗兵携带投石机,在河谷两侧的山坳埋伏;蒋校尉率玄甲营精锐,随我直扑祭坛!”他将七枚卦钱揣入怀中,金铁假肢在高台上顿了三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厮杀擂鼓。

朝阳终于跃出山头,将唐旗的残片染成金红。那些被撕裂的帛书虽已化为灰烬,却仿佛仍在风中飘荡,三百道裂痕里藏着的血仇,三百个象雄亡魂的冤屈,都将在明日的佛骨巡游路上,得到最烈的昭雪。远处的祭祀鼓声还在继续,却不知那沉沉的鼓点里,早已埋下了复仇的引线。

第四节: 骨笛为证

祭坛的烟火刚漫过第三重经幡,象雄老祭司便佝偻着身子穿过人群。他藏青色的氆氇袍沾满血污,腰间悬着串人骨念珠,每颗骨珠上都刻着六字真言,随着步伐碰撞出沉闷的声响。当他在王玄策面前跪下时,怀中的骨笛不慎滑落,在青石板上撞出空洞的回音,像极了亡魂的呜咽。

“王正使请看此物。”老祭司枯瘦的手指抚过骨笛,笛身泛着暗黄的光泽,笛孔边缘还留着细密的齿痕。这是用完整的胫骨打磨而成的乐器,尾端嵌着颗绿松石,正是象雄王室独有的标记。他将骨笛凑到唇边,沙哑的曲调骤然响起,既非吐蕃的《庆善乐》,也非天竺的《婆罗门曲》,倒像是唐军出征时的《破阵乐》,只是每个音符都裹着血腥气。

笛声刚起,七孔便渗出黑血。那些血珠在空中悬而不落,竟慢慢凝成流动的画面:唐蕃联军的旗帜倒在恒河岸边,甲胄破碎的士兵被天竺骑兵驱赶,浑浊的河水里漂着无数具浮尸,其中几具还能认出是吐蕃赞普亲赐的豹皮甲——正是去年随王玄策复仇,却在狼山惨败的那支先锋部队。

“这是……”蒋师仁的陌刀突然出鞘,刀身映出画面里的惨状,他认出其中个戴着银盔的身影,是泥婆罗王派来的副将,据说在狼山之战中失踪,原来早已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