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背面的战象哀鸣突然拔高。王玄策拄着横刀绕行过去,看见三头泥婆罗战象正用象牙猛戳沙面,牙上捆绑的《金刚经》抄本不知何时燃了起来。火焰是诡异的青蓝色,抄本烧出的灰烬没有随风飘散,反而在沙地上聚成簇簇箭形。蒋师仁数到第七簇灰烬时,发现它们指向的方位与碑上地图的北窖完全重合,而最末那簇灰烬突然腾空,化作支完整的箭矢,箭镞直指天际。
“佛骨在北边。”王玄策突然拽紧缰绳,铜佛碎片在怀中发烫,“阿罗那顺不仅截了佛骨,还用唐军尸身养这些驼象——它们的胃囊是被强行撑开的,里面塞的都是失踪的唐军遗骸。”他指向白骆驼胃囊里未消化的皮革,那上面还留着陌刀劈砍的痕迹,与蒋师仁昨夜在鬼骑身上留下的刀痕分毫不差。
蒋师仁突然翻身跃上战象。他扯开象牙上燃烧的抄本残页,发现纸背用朱砂画着七处水窖的剖面图,其中北窖的位置被圈了三重红圈,旁边批注的梵文经咒翻译过来竟是“血饲佛骨”。“王正使!北窖有活物!”他指着灰烬箭矢的落点,那里的沙面正在不规律地起伏,像有庞然大物在地下呼吸。
王玄策的断足踩在唐碑基座上,突然发现碑身未被腐蚀的部分刻着层浅浮雕。阳光斜照时,那些模糊的凿痕显露出惊人的细节:犍陀罗工匠正在雕刻运送佛骨的队伍,其中牵骆驼的人影穿着唐军明光铠,而队伍末尾跟着个戴王冠的身影,腰间悬挂的玉佩与阿罗那顺王宫壁画上的饰物一模一样。
“酸液是佛骨的戾气所化。”王玄策将铜佛碎片按在浮雕上,残片突然与壁画里的佛龛嵌合,“碑文在警示我们,北窖的佛骨已经被血污浸染。”他话音刚落,七处地下水窖的标记突然同时渗出血珠,在沙地上连成条蜿蜒的血线,终点正是战象哀鸣的沙丘背面。
驼队的暴动渐渐平息。那些撕开胃囊的骆驼温顺地跪伏在地,露出脏器里整齐码放的唐军弩机——整整二十七具,与贞观年间失踪的羽林飞骑人数正好吻合。蒋师仁抚摸着机括上的发丝,突然听见风中传来细微的嗡鸣,那是弩箭上弦的轻响,从北窖的方向层层叠叠地涌来,像有支无形的军队正在地底列阵。
王玄策拔出横刀指向北方。八千余骑的马蹄声再次汇成洪流,战象的鼻息吹动灰烬箭矢,在沙地上拓出清晰的路径。他低头看了眼仍在渗血的唐碑,“大唐使节至此”的“此”字虽被蚀去,新显露出的密文却在阳光下泛着金光——那是用梵文刻的“还我河山”。
信度河上游的风突然转向,卷着驼铃与战象的哀鸣往北而去。蒋师仁的陌刀在沙地上划出笔直的轨迹,弩机上的文成公主发丝被风扬起,与唐军战旗的红绸缠成一股,在漫天黄沙里指引着方向。
第三节 :幻城迷踪
烈日升至中天时,沙砾突然开始发烫。王玄策踩着木屐的断足刚稳住重心,就见西方天际线浮出片赭红色的城郭——犍陀罗王城的轮廓在热浪中扭曲,尖拱形城门上的浮雕正随着光影流动,细看竟是无数唐军的骸骨堆叠成的纹样。他俯身摸向脚边的沙粒,掌心瞬间被灼出细密的水泡,而那座城池却在此时愈发清晰,连城墙砖缝里嵌着的麻布碎片都看得分明。
“是蜃景?”蒋师仁的陌刀在沙地上划出半道弧线,刀刃映出的城影突然晃动,砖墙上的梵文咒语随之浮现。那些“伪佛”字样被烧得焦黑,每个字母的末端都拖着灰烬般的尾迹,像有人用烧红的烙铁在陶土上强行烙印。他突然注意到城墙的颜色不对劲——纯正的犍陀罗红陶泛着土黄,而眼前的城砖却透着种诡异的灰白,凑近了看,陶土纹理间竟嵌着细碎的骨渣,在阳光下闪着瓷质的光泽。
王玄策猛地抬起金铁铸就的假趾,狠狠跺向沙面。金属与沙砾碰撞的脆响里,他听见幻城方向传来碎裂声,城墙根部裂开道蛛网般的缝隙。“是骨灰陶。”他扯住缰绳俯身细看,假趾尖沾着的砖屑正在指尖发烫,“把唐军骨灰混在陶土里烧砖,难怪会有怨气凝形。”说话间,他已将铁趾探入裂缝,指尖触到冰凉坚硬的物件——条青铜锁链正顺着城墙内侧的暗槽垂落,链节上的铜锈里裹着暗红色的碎屑,像风干的血迹。
“王正使当心链毒!”蒋师仁的陌刀已劈至半空,刀刃与锁链碰撞的刹那,火星突然在链节间炸开。那些拳头大的链环竟都是缩小版的鸿胪寺印玺,印面刻着的“大唐鸿胪寺之印”被铜锈啃噬得只剩轮廓,但边角的云纹仍能看出贞观年间的制式。更惊人的是锁链断开的截面——每个链环内部都空心,藏着卷指甲盖大小的麻纸,此刻正随着链节崩飞在空中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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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纸碎片在热风里拼成完整的典籍。蒋师仁认出那是李靖所着《卫公兵法》的残页,上面绘制的“碛地战篇”图谱早已失传:唐军如何在流沙中列鹤翼阵,如何用骆驼粪标记水源,甚至标注着对付象兵的暗弩角度。他突然想起去年被俘时,阿罗那顺的亲兵曾用类似的阵法围堵他们,当时只当是天竺人自创,此刻才惊觉竟是剽窃了大唐的兵法。
王玄策怀中的铜佛突然渗出金粉。那些粉末如活物般飞向幻城,在城墙表面凝成流动的金箔,将骨灰陶砖上的“伪佛”咒语层层覆盖。金箔覆盖之处,城砖突然变得透明,露出里面嵌着的无数人影:唐俘被铁链锁在陶窑里,阿罗那顺的祭司正往他们嘴里灌沙毒,那些沙子在人体内化作毒虫,啃噬脏器的声响隔着城砖都能听见。
“沙毒是用信度河底的噬骨沙炼制的。”王玄策指着透明砖里的陶罐,那些蓝色沙粒正顺着唐俘的指缝往下漏,“去年我们的斥候就是中了这毒,全身血肉都被蚀成白骨。”他话音未落,幻城的城门突然洞开,里面涌出的不是军队,而是无数只缺头断足的影子,它们扑向唐军时却穿身而过,在沙地上留下串串血字——都是失踪唐人的名字。
蒋师仁的陌刀突然指向城中心的高塔。那里的金粉凝聚成幅完整的图景:阿罗那顺正将半块令牌扔进古井,令牌上“安西都护府”的字样被血渍盖了大半,却仍能看清边缘的虎纹。“那是都护府的调兵令牌!”他翻身跃上战象,“当年王都护就是带着这令牌出使天竺,失踪后令牌也没了下落!”
幻象在此时突然剧烈震颤。城砖像被打碎的玻璃般纷纷坠落,露出底下真实的荒漠地貌:三百具干尸呈跪姿围成圈,他们的手腕仍保持着被锁链捆绑的姿态,骨指深深抠进沙地里,在圈中划出口古井的轮廓。王玄策踩着断足走近时,发现干尸的胸腔里都嵌着块碎陶片,拼起来正是幻城里的“伪佛”咒语——原来这些唐俘就是烧制城墙的原料。
“井底有东西在动。”蒋师仁用陌刀撬开干尸围成的井栏,沙层下露出的不是泥土,而是层厚厚的青铜板,板上的锁孔竟与刚才斩断的锁链完美契合。他将崩飞的链节碎片拼在一起,插入锁孔的刹那,青铜板发出沉闷的转动声,井底涌出的寒气里混着熟悉的檀香——正是长安大慈恩寺供奉的佛香。
王玄策的断足突然踩到块硬物。他俯身拨开沙粒,半块“安西都护府”令牌正躺在干尸的骨掌里,令牌背面刻着的日期让他瞳孔骤缩——贞观二十二年七月初九,正是王都护失踪的那天。令牌边缘沾着的金粉还未散尽,与铜佛渗出的粉末如出一辙,显然是被佛血浸染过。
三百具干尸在此时齐齐转头。他们的眼窝对着古井,骨颌开合间,沙地上突然冒出汩汩清水——正是地图上标注的第七处水窖。蒋师仁用皮囊舀起水时,发现水里浮着无数细小的金片,拼起来竟是《卫公兵法》里缺失的最后章节:“碛地作战,当以仁心为甲,忠魂为刃,虽身陷绝境,不忘故土之向”。
幻城的残影还在沙地上摇曳。王玄策将令牌揣进怀中,金铁假趾踏过干尸围成的圆圈时,听见骨缝里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极了唐军出征时的号角。他抬头望向北方,铜佛金粉在空中凝成新的路标,而八千余骑的马蹄声震得沙层簌簌发抖,仿佛要将这片埋着忠魂的荒漠,踏出条回长安的路。
第四节: 毒泉现形
井栏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蒋师仁的陌刀刚离开青铜板,整圈干尸的骨指就同时扣进沙层,三百具跪姿遗骸如提线木偶般后仰,胸腔里的碎陶片碰撞出急促的声响。王玄策低头看向断足边的沙粒,那些泛着金属光泽的碎屑正顺着骨缝往下渗,在井沿聚成圈暗红色的水渍——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心往上涌。
“王正使退后!”蒋师仁猛地拽住他的臂膀。话音未落,古井突然炸开丈高的黑泉,粘稠的水柱裹挟着沙砾喷向天际,落下时在战象的象牙上蚀出蜂窝状的孔洞。最骇人的是溅在陌刀上的水珠,那些墨色液体竟顺着刀刃的纹路游走,在寒光凛冽的刀面烧出个梵文“降”字,笔画边缘还冒着青烟,仿佛有人用烙铁强行烫上去的。
王玄策突然扯开怀中的布囊。七片《千金要方》的残卷在风中展开,孙思邈手书的墨迹在黑泉映照下泛着银光——那是他出发前从太医署借来的孤本,专门抄录了西域奇毒的解法。当残卷坠入毒泉的刹那,水面突然沸腾起来,黑色液体中浮出无数金色字迹,正是“解噬骨沙方”:“取信度河阳坡之甘草,辅以雪山莲蕊,焚之成灰,可化金石之毒”。
“是孙真人的笔迹!”蒋师仁的陌刀在井沿划出火星。他认出甘草图谱旁的批注,那是当年随文成公主入藏的医官特有的标记——在药草名称旁画朵雪莲。而水面浮现的配方里,竟还有味“吐蕃红景天”,显然是结合了汉藏两地的药理,“公主当年在此埋下的药囊,定是用这方子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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